“小草儿青青明月儿光,星星落水照秧秧。”
“树影随山行,风起路漫长,悄问前程几时光、故人忆我往。”
“……”
不知从哪里飘来的吟唱,开始时轻悠绵长,直到后来才慢慢传入耳中逐渐清晰。
“哼哼哼,哼哼哼~”
尾音是几句轻哼,出其的使人平静,平静到几乎能溢出死气。
休长歌回过头,向一个方向望去,视线尽头似乎能在雾中看见几道人影,在一张长方形木桌的周围。
没有脸的鬼,朦胧灰白的雾,就算一起在擀面皮包饺子也毫不温馨。
但休长歌却慢慢地将眼睛都看直了。
他望过去,像看到珍而重之的回忆,流不出泪,心脏却不可避免地颤抖起来——
差点就忘了。
“差点,就……忘了……”
轻微地呢喃出声后,一滴泪从他眼角滑落,一直顺着脸侧渗进漆黑的发丝里。
白十一趴在床侧,抬头换方向时正好看见,微怔:“秧秧?”
“是你说话了吗?”
“秧秧?”
梦中,也有人喊他秧秧。
那是一张只剩了轮廓的脸,盘了简单的发髻,插一根素银簪子,没有眼睛却能向他望过来,手中和着饺子馅,面上似乎在笑,问他:
“你怎么还在这?”
休长歌动了动唇,却没能说出话来。
那‘人’接着说:“这儿可不是你该来的地方,再不回去,要有人等急了。”
休长歌吸了吸鼻子,感觉到眼眶生疼:“……我不能,留在这儿吗?”
“嗯,不能哦,因为饺子没煮你的那碗。”
她的声音如此熟悉,休长歌已然意识到了这些‘人’是谁,视线凝在他们没有五官的脸上,眉心痛苦地蹙起,低声问:“……为什么没有我的?”
他似乎在问饺子,又似乎不是。
“我都改了,我好好读书,好好学戏,再也不出去乱跑……为什么没有我的?”
休长歌低下头,明明泣不成声,双眼却偏干涩的一滴泪都流不出来。但他的痛苦又如此真切,以至于嗓音都是颤抖的,不拼尽全力都无法说出话来:
“……我改了,早就改了……我,真的……”
雾中几人‘对望一眼’,片刻后其中一人才走来,蹲下身,让‘视线’与他齐平,然后说:
“秧秧,别难过。”
她没有脸,但表情一定是温和的,与从前分毫无差。
“没有任何事情可以笃定就是你的错,就像我从前和你说的,自古皆有死,莫不饮恨而吞声。”
“遗憾是不可避免的,死亡也是。”
“没有人怪你,我们都爱你。”
她的手在休长歌手腕上轻轻拂过,然后那里就不知何时多了的一串红绳,上面缀着的红色宝石生出璀璨的光,就着那光,驱散迷雾,休长歌终于看清了眼前的人——
“师姐……”
许灵儿笑起来一向温和,是从灵魂深处散发出来的明媚与光。
她轻抚了两下休长歌的脸,再次唱道:
“小草儿青青明月儿光,星星落水照秧秧。”
“树影随山行,风起路漫长,悄问前程几时光、故人忆我往。”
大雾在歌声中消散了,人影也是,如烟一般一吹即灭,了无痕迹。
“秧秧,该醒了。”
……
宋宅。
“人有三魂,天魂地魂人魂,少一魂多梦,二魂昏迷,三魂则丧命。”
白十一从北城绑回来的巫医这样说。
“若要驱邪,即在夜中子时于空旷之地焚其衣物,呼其姓名,为丢失之魂引路归身即可。”
巫医对面,宋逍问:“这么简单?”
巫医摇摇头才又补上后半截:“引魂去肉身的路上不要有人,魂见了人,吓跑了,那就不会再回来了。”
“……还有这种说法?”诡弈青低声道。
游折风没答话,笑了笑,朝他偏头‘嘘’了一声。
总之,时间就这样到了子时。
影子由短变长,最后消失在脚下,喧闹的街角也从人声鼎沸的白天过渡到了万籁俱寂的黑夜。
白十一拿了一件休长歌的外衣铺在地上,掏出火折子吹燃,过后火焰从衣服的一角升起,成为黑夜里渺小却唯一的光源。
白十一静静看着火苗腾起,光照亮了他下半张脸,打下来的阴影勾勒出无比清晰的眉眼轮廓。
通往宋宅的道路空无一人,偶有尘埃随风卷起,一路向着别院的厢房飘去,什么痕迹也没有留下。
隔着许远外,有人在吟唱:
‘鬼门关前路迢迢,黄泉路上无人笑。奈何桥下水滔滔,孟婆汤里忘前朝。’
然后一声钟声敲响,声音如水波般层层回荡而来,传到别院厢房中时只剩一层浅浅余音。
等到余音彻底消散之后,厢房的门就被推开了,‘嘎吱’一声,在夜里轻而缓慢地响起。
风吹动着尘埃跨过门槛,绕过屏风,最后悄无声息地前进几步,便看见了躺在床上的人。
他依旧轻阖着双眼,一连几天无知无觉。
于是他也感受不到屋外吹来的风、尘埃与脚步,更感受不到随风进来的人,阴毒的视线紧盯他的脸,直至咫尺距离时,一柄匕首才于半空中猛然举起!
‘当——!’
“啊——!”
冷兵器碰撞与人的声音同时响起,这之后几乎瞬间原本漆黑的夜里就忽然亮起成簇成簇的火光,房门大开,从外乍然涌进许多宋宅的家丁侍卫!
当中便是宋逍与宋白珏,侧身站着游折风,挡下匕首的是诡弈青,白十一稍晚一步才从街角赶回。
黑夜积攒的寂静转瞬即逝,喧闹取而代之。
“咳咳。”
休长歌轻咳着坐起身,在涌进来的火光中睁开眼,眼底清明一片,不见半分刚醒后的茫然。
人群中宋逍上前,一脚将诡弈青抓住的人踹翻,怒道:“好你个吃里扒外的东西!你究竟是谁派来的!”
那人翻身倒地,匕首掉落,滑行一段距离后撞在了休长歌床边。
他抬起头,露出的脸赫然是常跟在宋逍身边的小厮之一。
游折风将灯笼举起,弯腰贴近他的脸照亮,笑道:“看来驱邪之法已经有了,这似乎要比焚烧衣物靠谱。”
小厮咬牙切齿地与他对上视线:“是你……!”
游折风直起身,从指尖翻手捏出一根银针。
“银针,中邪,巫医,环环相扣,幕后之人好谋算。”
“我猜,从银针开始就是你们的计谋,此后出现的所有人,都是局中棋子之一。一步步被推着走,最终得到从北城千里迢迢来到西城的巫医,再之后我这没了价值的倒霉弟弟便能被顺手杀了,是也不是?”
话落,银针又被他随手掷抛在地,落针可闻。
游折风:“可惜,山人略胜一筹。”
他说完,听懂的宋逍越想越气,又要上前一脚,好险被宋白珏拦下。
宋逍一把挣开宋白珏,道:“你到底是谁派来的?到我宋家有什么目的!”
宋逍虽说从小无法无天,西城百姓敬他是个混世魔王,但也从来没敢动过杀人的心思,他简直不敢相信身边竟有这样阴狠的人。
“那根针是你扎的吧?你有什么目的,谁指使你这样做的!”
“快说!”
“宋少爷,”游折风开口一拦,“此人要我弟弟的命,如果可以,还请将人交由我们处理。”
宋逍瞪了那人片刻后才一甩袖子,哼着气说:“既然是冲着落花时来的,你要走我也说不了什么,但人是从我宋家出的,我必须要知道他是谁派来的!”
游折风点头,“自然。”
那人跪在地上,一只手臂还扣在诡弈青手里,抬头见诡弈青神色漠然,又见休长歌安然无恙,便知自己任务失败,已是死路一条。
他神色颓然灰败得措不及防,诡弈青刚意识到一点不对劲,他已经咬下口中毒药,头一歪,瞬间没了生息。
诡弈青:“!”
“他死了!?”
“!”
游折风蹲下身,一探脖颈,“死了。”
宋逍十七年来的人生都从未见过这种情况,当即双眼大睁,骇地后退了两步。
“怎,怎么……”
诡弈青一松开手,那小厮的胳膊便随着人一起软软地掉在地上,再无生气。
宋逍,宋白珏,包括宋家的一众家丁,全都倒吸一口凉气,同频的声音出其清晰。
这时,白十一注意到休长歌一直没说话,他心下怪异,蹲下身自下而上望向休长歌,道:“秧秧?”
休长歌闻声颤了颤睫毛,神色却呆滞。
白十一随即又叫了两声,休长歌还是没反应。
“怎么回事?”白十一慌忙问,“不是没中邪吗,不是已经醒了吗!郎中、郎中呢!”
诡弈青说:“那个巫医绑在隔壁。”
“叫他来!”
几乎是话落瞬间,一小厮踩着白十一的尾音慌忙冲进门内,扶着门框惊魂未定道:“少爷!不、不好了!”
“那巫医死了!”
“!?”
游折风立刻拨开人群,疾步朝外走去。
一推开门,巫医反绑在座椅里,一把袖箭从脖子一侧贯穿到另一侧,已然没了呼吸。
游折风不可置信地退后几步,在杂乱的脚步中回头看见跟来的诡弈青,慢慢瞪大了眼:
“不止……”
他终于发现了:“他们的人,不止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