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长歌。”
那名受伤的男子靠上墙,他的名字被这人在唇齿中过了一圈,然后喃喃重复了一遍。
休长歌回身时,这人的身影还清晰,可一阵风吹过,便倏然飘远,慢慢变得朦胧不清。
休长歌一愣,原处只见冷风游荡。
他还未来得及作何反应,便听一声巨响:
‘砰——’
烟火猝然升空,盛开时点明了半个天际。
然后所有的一切都在那光亮里褪色、飘远,成为过往与回忆。
……
四年后。
“西湖山水还依旧,憔悴难对满眼秋。
霜染丹枫寒林瘦,不堪回首忆旧游。”
戏词咿咿呀呀起,秦腔唱法百转千回。
戏台下八仙桌数张,左右皆置梳背扶手椅。听客亦有数人,各个在扶手椅中翘着双腿点脚尖,随着戏词摇头晃脑。
茶馆的小二在其中穿行,给他的听客老爷们挨个满上茶。
行到其中一人身后时,手上茶水还未倾出,忽地从旁被人伸手轻轻止住了。
来人眉眼如画,口若涂脂,一截发带从后垂到肩前。
“嘘——”
他抬手,也不说话,只将食指压上唇,做了个嘘声手势,然后将小二手中的茶壶轻轻拂了去。
小二僵直地看了看这人身后跟着的一群金甲侍卫模样的人,咽了口口水,不敢做声。
“下去吧。”
那人低声道,朝他摆了摆手。
小二不敢多问,弯着腰点着头就退到了一旁。
茶壶到了那人手上,他站在那位闭着眼听戏的听客身后,微揽衣袖,然后慢慢将茶水倾倒出壶口。
茶水泄进茶盏,声音清透,热气亦蒸腾而起。
休长歌慢慢将茶水斟满,然后看了看那位听客搭在桌上的手,壶口一转方向,对着他的手指毫不犹豫的浇了下去。
“啊——!”
那听客霎时间从座位上弹起,旋即勃然大怒:“该死该死该死!瞎了眼的东西,竟然敢把茶水倒在本大人——”
话音戛然而止。
他勃然大怒了一半,然后措不及防地哑火了。
“休、休长歌……”
休长歌的脸在热气后头朦胧不清,但还是能让人一眼认出这个瘟神。
茶馆中其他听客被这变故惊动,戏台上的伶人也一时呆愣,面面相觑不知该作何反应。
“嘘,”休长歌还是那副波澜不惊的做派,抬手压唇,“别紧张。”
他带来的人已然拔出长刀,将要起身的人挨个重新按回了座椅中。
休长歌绕进了刚才那位听客的位置中坐下,端起那盏他亲自斟满的茶水,吹了吹热气,“杨大人,真巧。”
杨子望年过半百,面对这个不及他一半岁数的年轻人却反常地抖如筛糠,‘噗通’一声就跪下了:“长、长歌大人……”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杨大人此刻应该在江口剿匪吧。”休长歌慢吞吞地打断了他。
“匪呢?”
轻飘飘两个字落下,杨子望汗如雨下。
休长歌学着他刚刚的模样翘起二郎腿,悠闲地晃了晃脚尖,然后漫不经心饮下一口热茶。
“知道你给我捅下了多大的篓子吗?我在后边火急火燎的抓人,你在这儿品茗听戏。”
休长歌说完似是自己都笑了,轻嗤一声,“你觉得合适吗?”
杨子望低头睁大了眼,不知如何答话。
在他的视线里只能看见休长歌的半截身子,到端茶水的一只手往上就看不见了。
休长歌慢慢放下了二郎腿,然后手肘撑着膝盖,慢慢低下了身。
那张艳丽似鬼的脸出现在眼前,杨子望想躲,却发现自己动弹不得。
“说话。”
休长歌在他的视线里说。
杨子望惊惶又徒然地后退,口齿不清地求饶:“大人饶命,大人饶命……我只是,我只是……”
“你只是?”休长歌抓起他的头发,逼他抬起脸来,“你只是收了那匪首一点钱财,将人放走了,对不对?”
杨子望咽了口口水,不点头也不摇头,只一个劲地求饶。
休长歌的声音温吞:“可你知道之后发生了什么吗?”
杨子望不知道。
但他看见休长歌幽幽抬起手,拉开衣领,露出了脖颈上缠绕的一截惨白的绷带。
杨子望脸上的血色在看到那截绷带的一瞬间褪了个干干净净,顿时连求饶都卡在了喉咙里。
“匪首潜入驿站,一刀下去,差点要了我的命。”
休长歌放开衣领,声音挨在耳边如冰棱刺骨:“我该怎么处理私下受贿的杨大人呢?”
“!”
杨子望恍然回神,一把抓住休长歌的手,霎时间声泪俱下:“大、大人!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我只是收钱事不是我干的啊!大人明察、大人明察!”
休长歌烦躁地直起身,堵了堵耳朵,重新靠回座椅中。
“拉下去。”
他说着,又端起茶盏。
“是。”
侍卫应了,将人堵住嘴拖出了茶馆。
休长歌将茶水一口一口喝完,然后在满堂惊诧中起身,走时顺了一位听客盘中的两颗花生,笑道:“抱歉,扰了诸位雅兴。”
他又朝台上伶人挥了挥手,“继续唱吧。”
他风一般带着人来,又风一般带着人去。
“……”
伶人惊惶不已,听客亦惊疑不定。
直到茶馆老板出来,摆手让伶人继续唱,气氛才又如常起来。
但台下窃窃私语止不住:“那是谁啊?如此大的阵仗。”
一人惊奇:“你不知道他?他现在可是陛下跟前最得意的人了。”
那人闻言,顺着话头想了想:“陛下……他是休长歌啊!?”
他想明白后脸色大变,差点拍桌而起:“他不好好待在皇城享福,来我们东城作甚啊?”
闻言,又有人凑上前来闲聊:“皇城江口的匪徒逃窜,人追着匪徒来的呗。”
“要命,你们刚才都看见了吧?还挨了一刀呢。他要是死在东城,陛下不得让东城陪葬啊?”
“哪有那么夸张。”
“话本里都这么写的。”
“拉倒吧。”一人磕着瓜子。此时台上的戏已无人在听了,各个伸长了脖子听那三耳朵闲话,津津有味。
“据说几年前,休长歌家破人亡,投了三皇子府上。后来三皇子登基称帝,这休长歌便愈加春风得意,都说他是陛下身边最忠心的狗呢。”
“狗又如何?那可是陛下的狗,别人想当还当不上呢。”
“谁说不是呢?陛下极为看重休长歌,就是寻常官员见了他也要礼让三分的。”
那人闻言,‘哼哼’笑了两声,露出果不其然的神色:“瞧瞧,这狗当的多金贵。”
话落,众人皆笑,又恰逢戏曲到了**,赢得满堂喝彩。
……
“大人,陛下传来口谕,请您即刻回城。”
休长歌刚进马车,屁股还没坐稳呢,就听见这样一句。
他沉默片刻,然后从马车的软垫上拿起他看了一半的书,翻到先前折页,躺下了身。
“是谁把我受伤的消息传给了陛下吗?”
他这样问。
倒是听不出生气,但这位主儿向来喜怒无常,一时之间也没有人敢答话。
除了一个人。
这个人是陛下还是皇子时王府的侍卫领班,小陛下几岁,但与陛下一同长大。后来陛下登基,他就被指派给休长歌,成了休长歌的近卫。
他叫曲言。
曲言策马上前一步,撩开马车窗帘道:“长歌,不要任性。你明知道你的一举一动陛下只会比我们更清楚。”
任性?
休长歌轻笑,慢吞吞地翻了一页纸张,“不会,我早就过了任性的年纪。”
他将一只手垫在后脑下,声音随意散漫:“幼稚的事我不会再做第二次,放心好了。”
曲言眯着眼看了他许久才放下车帘,然后隔着车帘撂下一句:“你最好是。”
他话落使了个眼色,派了几个人严严实实跟在马车周围。
倒不是曲言非要严防死守,而是休长歌这个人,他不正常——他总要寻死,不止一次。
陛下发现后动了大怒,也将人锁起来好长一段时间。
休长歌自己倒是没什么事,陛下却吓得不轻,从那以后到哪都要派人处处留心、事事留意,风吹草动都要立刻汇报,捧的跟什么似的。
这次的匪首一刀子下来,陛下那边接到消息,又不知道该在皇宫急成了什么样。
休长歌注意到了车外的动静,没理,垂下眼继续看他的书。
‘自古皆有死,莫不饮恨而吞声。’
“自古皆有死……”休长歌眼睛发酸,将书合在胸口,缓缓闭上了眼。
‘自古皆有死,莫不饮恨而吞声。’
回忆中的姑娘依然鲜活,脸颊和嘴唇都是有血色且红润的。
她指着书本告诉休长歌:‘这句话的意思是,死亡是不可避免的,不要为遗憾而哭泣。’
休长歌那时年幼,没怎么听她说话,满眼只有她的耳坠子光泽不如从前了,该给姐姐挑一对新的耳坠。
于是他也没听到接下来那句:
‘秧秧,不要哭泣。’
当时的记忆模糊不清,却在时隔多年后层层浮起。隔着阴阳与时间,温和却无比沉重地,一下一下敲击在他的胸口。
自古皆有死,莫不饮恨而吞声*
自古以来都有死亡,谁能不为这遗恨而默默哭泣?
出自南北朝江淹的《恨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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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皇城】后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