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夜,相思雨,落满肩头歌一曲。
心无缺,月满盈,愿君知晓怜我情。”
那夜月光亮的出奇,将平时里掩藏的东西都摊平、展开,让人窥见,却又无法躲藏,然后不得不直面这月下旖旎的暧昧。
“……”
……
游折风第二天起床的时候,破天荒的一个人都没有见到。
往常起的最早的几个人一旦没了踪迹就会显得哪里空荡荡或者静悄悄的,但具体是哪里,游折风直到下楼见到白十一一个人在四方桌前吃早餐时才忽然想明白。
“怎么一个人,他们呢?”游折风问。
“不知道。”
白十一看起来心情不太好,但似乎也不算糟,只视线偏移向一边,悻悻打不起精神地啃着一个白馒头。
游折风挑了挑眉,在他对面坐下,“又吵架了?”
“没有。”
“哦。”游折风得言点点头,没有过多追问。
他这表情看上去确实不像吵架,非要说的话,倒像心虚更多些。
游折风刚坐下,拿早餐的手伸出一半,客栈二楼楼梯上便又走下一人。
游折风余光瞥见那人往这里走,落下的阴影愈来愈近,原以为是诡弈青,可一抬头,刚要说话,却见一张女子的脸。
“?”
来人衣衫素净,斜扎一条马尾,歪歪扭扭的耷拉在脑袋上,也不知是扎的时候就没扎好还是扎好了又因为什么事弄乱了。
来人是落花令。她来了就很自然地坐下了,揉揉脖子揉揉肩:“早……唔,硬床板子睡得难受死了。”
白十一啃着馒头得空看了一眼,对游折风说:“不用理会,她吃完就走。”
落花令没做反驳,但对着早饭挑挑拣拣,最后勉为其难地拿了个鸡蛋,边剥壳边道:“连碗粥都没有吗?男人真抠。”
白十一瞟她一眼,语气平静:“想喝粥就回宋府做你的大少奶奶去。”
落花令咬下一口蛋白:“提议不错,驳回。”
他们的一言一语尽数落进游折风耳里,游折风有所猜测,但没表现出来,默默拿了个馒头。
诡异而沉默的一顿饭吃了一半,白十一已经拍拍手,提起自己的剑站起身:“走了。”
走的又快又利落,游折风一句“去哪儿”都没来得及问出声他人就已经消失在客栈门口了。
“……”游折风在自己已经张开的口中默默塞了半个馒头,把馒头和话一起咽了下去。咽完再一抬眼,发现落花令正慢悠悠拨开蛋黄,然后似笑非笑地冲他抛了个媚眼。
游折风没说话,默不作声地吃着自己的东西。
等落花令将蛋白吃光,擦了擦指尖,然后才听她问:“好眼熟的一张脸,我们是不是该说一句‘好久不见’?”
游折风面无表情地垂下眼,“我近几个月听过最多的话就是‘我们是不是在哪见过’,我也很好奇,他们都是在哪见过的呢?”
他说罢,复抬眼,意有所指地看向落花令。
落花令笑了笑:“看来你不打算否认了。”
“是啊,最开始还会辩解两句,现在已经放弃了。”
“没打算跟同行的朋友们坦白?”
“……落姑娘是否管得过于宽了些。”
落花令撇了撇嘴,又拿了颗鸡蛋,在桌上敲碎,“看上去都是些善良忠义之士,你就真的一点不担心?”
游折风声音淡淡:“比起这个,姑娘不如说说自己为何会出现在西城……又是任务?”
“你不也在西城吗?”落花令剥着壳,说:“不用试探我,我没有理由去向皇城泄露你们的行踪,而且就算是为了你,你们在西城的事也不会轻易泄露出去,放心好了。”
“那还真是多谢了。”
“感动吗?感动就重新回来吧。”
“不,”游折风咬下一口馒头静静否决:“我和你们从来不是一体的关系。”
“我们可救过你。”
“你们也杀过我。”
落花令摇摇头:“真记仇。”
游折风没说话,端起茶杯喝了一口。
这次,茶杯放下,门外倒是真的诡弈青回来了。
裹挟着一身凉气,银冠束发,跨进客栈时身量笔直,显得王爷更加玉树临风、卓尔不凡。
只是表情不太对。
游折风瞥眼,看见他,还没开口就发现了,把原本一句‘你去哪儿了’换成“你怎么了?”问出了声。
诡弈青没回答,眼神落到游折风身上,不知为何顿了好久,然后才见他缓慢地摇了摇头。
游折风:“?”
游折风一直看着他的背影上楼,直到那时他转回头来,才看见跟着进门的白十一。
游折风只好换个人问:“他怎么了?”
白十一耸了耸肩,“我才刚出门就遇到了他。”
“然后呢?”
白十一:“……”
……
半个时辰前,西城,长街。
“打扰,请问你见过这种样式的铺首吗?对,就是门环,和寻常的有些不一样。”
“好的,谢谢。”
“请问你见过这样的门环吗……好的,谢谢。”
“……”
诡弈青深呼一口气,然后对着手里一张凭记忆画出来的铺首图纸轻叹。
人面铺首并不常见,几天下来不出意外的一无所获。但好在王爷并不气馁,气叹完了,看见旁边有两人并行经过,又快步向前追上几步:“打扰……”
“听说十四爷失踪了。”
“十四爷?那个灾星?”
忽然有这样一句传入耳中,诡弈青的话被生生止住,追上前的步子也倏然慢下来。
“欸,现在可不能说是灾星了!三年前陛下登基,十四爷功不可没,如今这事啊已无人再敢提了。”
“可十四爷灾星降世也是事实啊,当年卜筮官当着好多人的面儿亲自占卜出来的,天下皆知,哪能轻易盖过去?”
“那也少说两句吧,过去的事还反复提它做什么?当心祸从口出。”
“不至于吧?几句闲话难不成还真能传到十四爷耳朵里去?”
“这谁说的准呢。”
“……”
交谈的声音慢慢远去了,剩下再说了什么,诡弈青不知道。他僵在原地,双手垂下,没有表情的脸上却见手中图纸已然被攥到变形。
……
‘百花枯萎,日月无光,此必灾星降世!’
‘本宫的儿子,怎么会是灾星!你们这群人沆瀣一气胡说八道,竟连陛下也敢欺骗,简直是不知死活!’
‘陛下,贵妃娘娘爱子心切,可您不能糊涂啊,皇室血脉里怎么能出一个灾星呢?’
‘灾星!’‘灾星!’‘就是他,他是个灾星!’‘灾星!’‘……’
一双手推过来,诡弈青站在河边,向后踉跄了两步,手中捧着的明珠落地,他也在明珠落地的同时失足跌进了冰凉的河水里。
‘扑通’一声——
诡弈青睁开眼,又从河水中落到客栈的木板床上,梦中魑魅魍魉倏然消失,回归到万籁俱寂的夜里。
门窗关的严严实实,月光透不进来半点,但睡前忘了熄的烛火却还亮着,静静撑起一拳热意。
诡弈青转过头,就着平躺的姿势默默看向烛火。
“……”
夜里没有声音,而烛火也不晃动,静静昭示着往事已过数年,如今有如今的明亮,而明天又有新的晨光。
诡弈青缓慢地眨了眨眼。他想,那些黯淡往事于他而言其实并不多么浓烈,他也早就在数十年如一日的‘南无阿弥陀佛’中习以为常地向所有人妥协。
只是不可避免的有些不甘心,午夜梦回时也会想:难道我真的是个灾星吗?
诡弈青用力闭了一下眼,慢慢从床上起身,想去把烛火熄灭。
然而他穿上鞋,刚走了没几步,却忽然看见门缝边的地上静静躺了一张纸。
隔的有些远,光也有些暗,只能隐约见纸上写了什么东西。他盯着看了片刻,然后脚步一转,去到门边蹲身将纸条捡了起来。
纸条上面简单写着几行字:愚人灾星,于人福星,于尔浮云。
诡弈青一愣,想到什么,唇角不动,眼里却已然溢出笑意。
随后,他打开门,本想出去看看,却不想门边蹲身靠着个人,被他开门的声响惊动,缓缓睁开眼来。
诡弈青:“?”
游折风揉了揉眼,抬头看见是他,“嗯?醒了?”
“……”诡弈青伸出手,游折风就搭着他的手起身,沉默片刻后,诡弈青才问:“你怎么在这睡着了?”
游折风说:“敲门没应,就想等一等,没成想睡在了这儿。”
诡弈青抿着唇顿了顿,然后才说:“夜里凉,你回去吧。”
游折风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说:“我担心你。”
“……”诡弈青有些不知道怎么接话,一时无措,只好偏过头,又说了一遍,“我没事,你快回去吧。”
蹲得太久,双腿又酸又麻,游折风于是揉了两下,然后才听他说:“诡弈青,我在这里等这么久,不是为了见你一面,然后听你说‘你没事’的。”
他的声音带着刚醒后的低哑和夜里的凉气:
“我是想告诉你,”
“人生在世,难免有诋毁傍身。有人说你是灾星,有人说你是福星,但这些都不重要,因为无论祸福,你都是你。”
“你选择做什么样的事,你愿意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这些都取决于你自己。有人坏事做尽,恶贯满盈,有人善良忠义,九死不悔。那么灾星和福星,在这些人身上又如何论断呢?”
他说完才敛起有些严肃的神色,重新微笑起来在诡弈青肩上拍了两拍:
“总有人会不畏流言蜚语站在你这一边,永远相信你,认同你。”
“向前走吧,会有很多人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