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方城池走中央,满有贼子兴风浪。
遍寻天下何处去,小馆戏说兴与亡。”
醒木急落直下,发出‘啪’地一声震响。
折扇展开,说书先生也端起姿态,坐进梳背椅中,慢悠悠开口:“上回我们说到,东南西北四城,合称为四氏城。”
“四氏城的历史要追溯到我们的第一任陛下——诡栖陛下。话说当年,各族混战,大小国林立,一板砖砸死十个人,九个是王上。
诡栖陛下在其中南北征战、灭东亡西,可谓是无敌于天下。那时陛下身边跟随有四名忠臣,这四位亦骁勇善战,与陛下一同打下半壁江山,共开锦国疆域万里。后来陛下黄袍加身,为嘉奖这四名忠臣,就分别赏赐了他们东、南、西、北四块土地,在这四块土地上分别建起了东南西北四城,延续至今。
最初的四位城主姓氏各不相同,因而得名四氏城。”
“旧事已过百年,当今四位城主,分别是北城千金凰,东城叶钱子,南城唐义桥,和西城阕无双。”
“……”
白十一来时,在听客当中找到了坐的端端正正的诡弈青。
王爷两手搭于膝上,脖子摆得笔直,垂下的马尾与后颈之间留出一截缝隙,打眼瞧过去如同一根人形桩子。
“来喝茶也不说一声,”白十一在他邻座坐下,两把剑都往桌上一搁,“害我找上好半天。”
诡弈青没挪眼,不答反问:“你怎么过来了?”
“和休长歌吵架,不想搭理他。”
“又吵?”
“那他不对啊。”
“他哪不对了?”
“他哪都不对,别帮他说话啊,谁来都不好使。”
“……”诡弈青摇摇头,“我不管你们的事。”
白十一也没想让他管,脚一抬踩上座椅,下巴朝前一点,大爷似的问:“台上讲什么呢?”
“四氏城。”
“建城历史啊?怎么说起这个了,往常不都是些才子佳人和风花雪月吗?酸得让人倒牙。”
诡弈青道:“好像是南城出了事,所以又搬出来讲了一遍。”
“什么事?”
诡弈青言简意赅:“听。”
台上说书人折扇轻摇,声音顿挫有力:“几月前南疆一战,唐小将军判断失误,十万大军近乎全军覆没,南城眼见将破!”
“关键时刻幸见那瑰荷公主一身戎装,长枪战马带领援军而至,如同救世主一般、威风凛凛!”
“据说那日南城外血流成河、尸肉成山,公主是从死人堆里将唐小将军扯着骨头救出来的!救出来的时候奄奄一息,大半截身子都是白骨,披头散发、人不如鬼啊!”
白十一来得晚,故事听不齐全,诡弈青遂端起一盏茶,在热气中将故事补全:“唐义桥战死,唐煜失踪,南疆战事虽平,南城却出了大乱子。”
“唐煜失踪了?”白十一倒是没想到这个,登时把腿放下了,“什么时候的事?”
“不清楚。”诡弈青摇了摇头,“只听说是押回皇城的路上,忽然没了踪迹。”
白十一转了转眼瞳:“莫不是死了吧?”
“死了也要留下尸体啊。”
诡弈青话落,旁侧不知是谁听了一耳朵,忽然抢口插上一句:“回城路上荒山野岭,要是被什么野兽叼去了,剩根骨头也难说啊。”
“……”诡弈青闻声,没转过头,睫毛轻颤,只道:“或许吧。”
末了,又补一句:“真可惜。”
不知说给谁听,但白十一听见了,权当说给自己,于是接了话茬:“可惜什么?”
诡弈青茶到口边,却没喝,静静望着杯中倒影。
他的影子在水面浮晃。良久,才听王爷轻叹一句:“可惜名将。”
他将一口未动的茶杯放下,双手又重新搭于膝上:“几年前,唐煜打了胜仗回城,我曾见过他一次。”
远远的,只见马上一个人,披风在扬,意气风发。
时至今日那画面依然能在诡弈青眼底一笔一划勾勒清晰。
——照夜玉狮白驹,雁翎金甲,猩红披风,少年将军的具象化。
诡弈青无法形容那一眼时的惊艳,哪怕只是远远一眼,也让人觉得,他怎能热烈至此。
火把的光,宫灯的光,太阳的光……不,都不如他。他盖过世间一切。
白十一静静等着诡弈青下文,却只见诡弈青眼底爬满黯然,半晌后轻叹一口气:“这个结局配不上他。”
饱含无限怅然与惋惜,为不曾谋面的故友,也遗憾未曾相识。
……
……
“今儿这是怎么了?”
直至晚饭时,四人相继回到客栈,坐上同一张八仙桌,游折风才支起下巴,视线在三人脸上挨个逡巡一圈。
“半个上午不见,一个个的,怎么就苦大仇深了?”
半晌无人应话,却在长久的缄默之后忽听一声清响。
游折风眉梢一动,下意识寻声去看,却见是休长歌一手执杯、一手托底,喝茶时手腕上传来的响动。
再定睛一看,发现他袖口微卷,露出的手腕上新添了一截红绳,那声响就是红绳上串起的一粒很小很小的金铃发出来的。
白十一比游折风更快发现那截红绳。并且自发现后眼睛就黏在上面移不开了。
他想,先是糕果后是红绳,这家伙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招蜂引蝶,不知道又从哪里搞来这么一个暧昧之物。
可恨。
白十一咔咔磨着后槽牙。
休长歌放下茶盏时,见一左一右视线都落在他手腕上,于是抬手看了一眼,了然,“宋府宋大少爷成亲,府前领的。”
闻言,游折风无声的做了个‘哦’的口型,“是挺好看的。”
休长歌晃了晃手腕,金铃轻响,带些自喜的得意:“最后一根。”
闲聊几句,点的饭菜也恰好端上了桌。
将动筷子时,游折风却忽然‘咦’了一声,想起什么:“宋府的新嫁娘,是不是逃婚了?”
“?”休长歌夹了一筷子青菜进碗,“听谁说的?”
“都在说,喜轿到了宋府门前,一拉开帘,新娘子凭空消失了。”
许久不说话的诡弈青这才忽然抬眼,问道:“是遭人劫持还是自己失踪?”
“不清楚哦。”游折风说。
没聊几句就让静默卷土重来,直到碗底空空,休长歌咽下最后一口饭菜,喝尽一杯茶后第一个站起了身,“你们吃吧,我先上去了。”
“?”游折风望了一眼外头天色,“你要这么早休息吗?”
休长歌没转身,只背影传来一句“嗯”。
游折风也随他。
在休长歌走后,白十一目送他的身影消失在楼梯拐角,然后才突然把筷子一摔,抱起双臂偏头“哼”了重重的一声。
“……”游折风挑了挑眉,“你们又吵架了?”
白十一:“没有。”
“火气都上脸了,还没有呢。这次又是因为什么?”
“我说没有就是没有。”
“……”行吧。
游折风也不管了,往碗里舀了一勺汤。
休长歌上楼后,从楼梯转角处悄悄向下瞄了一眼,见白十一明显有个摔筷子的动作,摇了摇头离开。
回房后关上门,书桌上倒扣着他看了一半的书,也有已经凉了的一壶茶,还有吃了半包剩半包的点心。
休长歌走过去,在书桌前坐下,揉了揉眉心,不知想到什么,轻笑一声,然后才两手托起书卷。
晚霞自窗外而来,渐渐攀上他的手臂,然后栖息在书页上,与字墨共舞。
天色渐晚,至手倦抛书,他才闭了闭眼,打了个哈欠,俯身在书桌上睡着了。
他手边,红绳串的金铃静静反着晚霞的光。他枕着金铃做起了一个悠长的梦。
……
皇城的长街中央有一棵神树,神树的高枝上也挂了一只金铃。但那是真的金铃,挂得很高,不知道是谁挂上去的,也不知是何时挂上去的。
自休长歌记事起,皇城里就有这样一个传说:金铃响起时,声音会在某一刻有一次微弱的不同。如在那时许愿,愿望便会成真。
这个传说休长歌从小听到大,从没有信过,也从没有哪一次听到过金铃那所谓的不同声响。
每当有微风吹拂,休长歌都只会觉得聒噪,以至于他一度怀疑这个传说的真假。
直到有一年,接连发生了许多事情,他经历难过,痛苦,绝望,最后到麻木的平静,一抬头时,才见自己不知不觉已走到了神树底下。
无论世事如何变迁,神木依旧茂盛,冠顶依旧童童如车盖。
像一位沧桑的老者,岁月在此处沉淀,时间在此刻停止。
犹记那年,休长歌并没有许下心愿。
因为他正望向神树,向上抬起头时,目光才攀了一半,身后人声缓至:“长歌。”
他回头,只见那处立有一人,昂藏七尺,目光缱绻温柔,正毫不避违地望着他。
休长歌怔愣一刹,然后才微笑:“陛下。”
……
那之后又过去了三年,三年间,神树在其中一年被砍倒,剩了一个光秃秃的树桩,再后来,就连树桩也不剩下了。
休长歌半梦半醒间感觉自己睁开了眼,然后又回到那年长街,回到神树底下。
这一次,他费劲在眼前的景象中找到了金铃。
入目所见皆朦胧,唯有神树与金铃悠荡自生光。
休长歌抬起头,把金铃放在自己的视线中央。
清风拂过时,树叶在响,金铃也在响。
他在那时合手,轻声许下八个字——
“所得如愿,所行不悔。”
八字落下,「叮铃」一声,不知真假。
……
梦醒,休长歌缓缓睁眼。
窗外吹进凉风,月亮已然升空。
房间里漆黑一片,他面前静静坐了个人。
“……”
这人手里转动着一把尖锐的匕首,正支着脑袋耷拉着一双眼。
见休长歌转醒,她才掀起眼皮,抬了抬匕首,懒洋洋道:
“醒了别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