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祎,好好活下去吧。”
电话那头的声音骤然熄灭,只留下一串忙音回荡。江祎的心跳猛然一紧,仿佛被无形的手紧拽住,连呼吸声都在颤抖。他拉开车门向出租屋的方向狂奔。
不要,不要,不要死……
他看见自己楼下站满行人,所有人高举手机,摄像头无一不朝向顶楼,如同窥探将死之人的眼睛。江祎顺着人群视线抬头望。楼顶的景象让他如坠冰窖。
楼顶上,女人一袭白裙,在肆虐的狂风中她的发丝被吹得摇曳。她把手机抛下楼。啪嗒一声,手机在接触地面的一瞬间碎裂。
周围一阵惊呼。
她好像看到了站在楼下的江祎,但也只是无奈淡然一笑。
“孟女!!!”
江祎的嘶吼声穿透人群的嘈杂,但一切都已经太晚。下一秒,江祎的世界崩塌了。
他亲眼目睹他的爱人像只折翼的白色飞鸟般从高空中无力坠落,地面被溅上血色,像是朵盛开的红色玫瑰。女人面部着地,面容已经变的血肉模糊,再也辨别不出原来的模样。
他发疯似的粗暴推开围观人群。颤抖的跪倒在女人声旁,尸体溢出的鲜血侵染男人的白裤。
人群中不知是谁高声说道:“哟!这是那女的男朋友吧。现在才来,都没看到一开始的好戏哟。”
好戏?什么好戏?
“还孟女,我呸,老子还杨戬呢!”
随即是一阵刺耳的哄笑。江祎缓慢扭过头,眼里布满血丝,嘴角开始渗出骇人的血液。那是他咬破自己舌头的结果,巨大的痛感不仅没让他保持清醒和冷静,反倒使他被疼痛冲昏头脑。
他没看清那个嘲讽孟女的人,他只感到天地在旋转,世界模糊到只有血红色。
他倒下前又听见那人无情嘲笑:“这男的真够窝囊,这就倒了。”
江祎脑子里只有不断嗡嗡作响的耳鸣声,耳鸣覆盖掉周围人群的笑声。抬眼也只有一具尸体和源源不断的血液。
世界开始从他眼前消散,直到再也睁不开的眼皮。
他叫江祎,身份普通,相貌普通,家境普通。
哦,不对。
他家不算普通,而是特别穷。穷到平时还要靠村里的村长一家救济才能活下来。他爸死的早,在他五年级的时候就去了世。
但村里对他爸的死却说法很多,多到江祎觉得这些版本能写出篇精彩绝伦的小说。
有人说他爸是因为设备老旧从高楼上掉下来死的。也有人说他爸是在外找了个小情人,丢下一家子跑路的。还有人说他爸是觉得太亏欠自己一家子,跑去外地打工的。
那时候江祎太小,他不明白一个家少个男人而已,并不会有什么损失。就像他隔壁邻居女孩手中丢了头的芭比娃娃一样,还不是照样给它换着衣服,玩着过家家。或是像村长儿子李苟的玩具车,少个轮子不一样从坡顶滑到坡底。
但他猜错了,父亲不是芭比娃娃,也不是玩具车。他爸不在后,家里失去了唯一的经济来源断。
他开始和他妈两人靠家每天发日薪的小店,和每月村长给的资助来勉强维持生活。
这样的苦日子整整维持了十八年,直到他考上外地的一所三本大学。
三本大学,或许在其他大城市里会显得丢人。但江祎却是乡村学校里近十年来唯一一个考上大学的人。
江祎收到录取通知书的那天他很兴奋,他天真的认为他可以带他妈去外面过上好日子,至少不用呆在这村子里受人冷眼。
但却被拒绝了。女人说:“江祎,我习惯了这样的生活,我已经走不了了。”
那个阴沉的下午,江祎跟他妈大吵一架,第二天一早就赌气独自离开了这个他生活了十八年的村庄。
江祎的女朋友就是在大学认识的,女孩叫孟女。
班上一开始很多人笑话她,说她居然会为个男人把长城哭倒。但孟女从来没有生气反驳。
江祎问过孟女为什么要取这样的名字。
她只是苦笑回答:“因为我是女的啊。”
因为她爸姓孟,而她是女的……多可笑的缘由。
像是转移注意力一样,她生疏的转移话题,满眼羡慕的说:“但我弟弟的名字很好听,叫孟耀星,是我爸给他取的,说是跟星辰一样耀眼。”
从那天后,世上两个命运多舛的灵魂,在不经意的一瞬间真正的相遇。
五年过去,江祎和孟女都在当地找到份工作,拼拼凑凑,好不容易凑出钱租房。不久前还在憧憬着未来,结果同居不到一个月,孟女就抛下自己先走了。
血液源源不断的从她身上留下。白色和连衣裙和殷红的血化成白布和红线,白布将女孩削瘦的腰和脖颈死死勒住,红线拉起她的手和脚踝。狼狈的女人悬空与地面,无数人把她团团围住,他们用自己的血手印一点点脏染白布,触目惊心。
江祎拼命摇头,不要,求求你们,不要这样对她。
他将那只布满老茧的手颤抖的推开如潮水般的人群,他想救她,他还想和她一起回家。泪水不断从脸上划过。
孟女陪他吃过太多苦,刚大学毕业那年,两人压根找不到份像样的工作。家里也从不像其他学生样每月寄来稳定的生活费。
两人的四年生活费全是靠打寒暑假工兼职赚来的。平时在学校也只敢吃馒头,生怕超过预支。学校的补贴却从来没落到二人的头上,或许是因为学校里还存在着比他们还贫穷的人吧。
记得那天过中秋节,二人去买了桶方便面还有根临期的火腿肠。很香,两个人一个举着塑料叉子,一个举着食堂免费木筷都在等对方先吃。
那时候孟女经常逗他笑说,江祎穷的还没有学校食堂大妈养的大黄吃的好。
江祎的脑海不断回想起和孟女的生活。
毕业后,两人没钱租房就睡公园,睡桥洞,睡街道,甚至连垃圾桶旁两个人都睡过。进工厂打螺丝,跟一群半截身子埋进土的老人抢扫地的工作,搬过砖,洗过碗,只要是有钱的活他们基本都干过。他和孟女的手上全是打工留下的茧疤。
两人也被老板骗过钱,被流浪汉抢过饭,甚至大半夜睡大街时,还会被喝醉酒的醉汉莫名来上一脚。
这些江祎都忍了,他可以骗自己,都是因为自己命不好,是自己不够努力,自己不会看人眼色,不会献殷勤……但他骗不了自己的内心。
社会本就是个肉弱强食,不讲理的抽象派。你没有背景,没有机遇,没有钱。你只有个三本学历,和一双能干苦力的手。但社会上谁没有手呢?一本,211,985,研究生,博士在社会上哪个大小企业不是一抓一大把。
一个三本,好像根本没有人在乎。
一个月前,江祎终于找到个一个月三千五的稳定工作。那天江祎用攒起来的工资租了第一个家。
晚上,江祎提着同事送他的饼干,跟孟女边笑边吃。
他现在都记得那饼干上面撒着些草莓干,吃起来酸酸甜甜。
孟女吃饼干却突然开始哭,她哭的很难看,一边哭一边又忍不住笑。她抱住江祎说这饼干是她这辈子吃过最好吃的东西。
她说,她这辈子都不会忘。
一辈子,江祎一直以为一辈子很长,长到足以让他在这个世界上改头换面,风光一把。
半个月后,许久没联系的村长打来电话。告诉他,他妈死了,发现的时候就已经没气了。
他回到家时,看到的只有一个用糖罐装起来的骨灰罐。安安静静的摆在桌上,像他小时候回家时,他妈总坐那等他吃饭一个样。
他留在村里办完丧事,急匆匆回家。他带着一肚子的委屈,却接到孟女的最后一通电话。
孟女说让他活下去,活下去……。
然后,孟女不见了。他在这世上所有爱的人都消失了。
这,就是江祎二十三岁前的人生。
江祎从病床上睁开眼,他躺在医院里,闻到股冲鼻的消毒水味。坐起来,身上还是那件沾满血的衣服。
病房外的电视机吱呀吱呀的播报,门外络绎不绝的人高声谈笑。
“诶,听说今天有个女的跳楼死了?真的假的?”
“真的,那女的跳下来就死了。啧啧,听说才二十出头,这么年轻有什么想不开的。这抗压能力还没我这个老婆子好。”
江祎的指甲镶进手心,直到疼痛将他从回忆中剥离出来。他才真正意识到孟女的死不是梦,他妈的死也不是梦。他精神恍惚的扯掉手上的吊针,翻过被子下床,一个护士过来拦住他。
“江先生,记得去缴费处报销医药费。”
江祎浑浑噩噩去交钱,一张报销单递到江祎面前。
“二百三十七,怎么付?”
江祎一震,反问:“多少?”
女人不耐烦的重复:“二百三十七。”
他现在全身上下只有不到一百元,那刻江祎只感觉全身都在发抖,大脑里唯一的理智顷刻瞬间崩塌。
是因为自己没有钱,还是因为什么,江祎的心底给不出回应。所有的悲伤和绝望像是波涛汹涌的大海卷起来的浪潮,一瞬间把人吞噬殆尽。
他像个精神病患者似的用头去不断冲撞厚玻璃,嘶声裂肺大喊:“我又没叫你们救我,为什么要救我,让我死!让我死!为什么要救我?!为什么!!!”
“为什么没人去救她,为什了不让我死,让我下地狱吧。为什么不跟我走,为什么要一个人留在那里?!”
江祎自己都不知道他到底在说什么,他只模糊感觉有人按住他,电棍抽在身上让他身体止不住抽搐。身边还有人在尖叫大喊。
他被三四个保安抓住,狼狈的倒在地上,大口喘气,身子动弹不得的努力挣扎,却也只是徒劳。
收钱的女人明显被吓着,她蜷在地上哭着破口大骂,周围人也只是退开几步,然后掏出手机,摄像头精准的对上江祎的脸庞。开始若无其事的拍起视频。
相机里那个几乎癫狂的男人,穿着件带血的衣服被人狠狠按在地上,嘴里不断嚷着让他自己去死。
而就在两个小时前,他也亲眼看见过,相机中,白色裙子的女孩毫不犹豫的从高楼坠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