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不语出生在一个重男轻女的家庭里。
奶奶不喜欢她,爸爸不喜欢她,就连生下她的母亲也不喜欢她。
她刚出生时,由于呼吸道堵塞,被护士拍了半天都不会哭,一直安安静静的。
“不哭的孩子养不活。”
她那强势的奶奶哭着喊着就要把她从楼上扔下去,是妈妈拦住奶奶的。
正因为如此家人给她取名,“不语”。
或许是名字的原因,又或许是家人鲜少在她孩童时期和她讲话,温不语开窍得极晚,四岁后还不会说话。
因为不太会说话,又是不受待见的孩子,家里人常常忽视她,以至于她贪玩不小心碰到了滚烫的开水,手掌上留下了一个丑丑的疤痕,足足有半个掌心那么大,却没有人发现。
后来,她的弟弟出生了,温不语在家里的存在感更低了,什么好吃的东西,好玩的玩具都是弟弟的,温不语什么都没有,但她从来不觉得奇怪。
因为那些飞机模型玩具,她一点也不喜欢,即使是爸爸送给她,她也不要。
她和自己说,不是得不到,只是自己不想要。
起初家庭条件不好,妈妈还和爸爸商量着把她送给村里其他人做女儿。温不语见到了那个对她很好的阿姨,却拼命大哭,在艰难之中第一次学会了开口说话。
那句话是,“妈妈,不要。”
她6岁时,有一次因为和弟弟闹矛盾,被爸爸不由分说粗鲁地推开,小小的身子一下就撞在茶几柜上,额间碰出了很大一个口子,因为照顾不好,此后永远留下了疤痕。
后来外婆来江夏看望她,接她去北山住了一段时间。
那段时间是她最开心的日子,因为外婆对她很好,小姨对她也很好。
她们会带她去游乐园,会给她买零食和玩具,会在寒风刺骨的冬夜,围坐在一起替她织围巾和毛衣。
那里没有人会笑她是个小哑巴,没人会动不动打骂她,温不语便越来越喜欢和外婆她们生活在一起了。
但是这种快乐的日子没能维持多久。
她因为读书原因,还是要回到那个家。
回到家的温不语依旧不明白为什么父母都不太喜欢她,可能是因为她不会说话吧,也可能是因为她和弟弟太闹腾了吧。
在生活中,妈妈不常和她有细腻的沟通,但她最经常和她说的一句话是,“你是姐姐,要懂事一点。”
温不语知道,这是妈妈让她照顾好弟弟,妈妈是因为看好她,才这么说的。
所以她什么东西都让给了弟弟,自己什么都不想要。
可后来爸爸妈妈过年的时候给弟弟买了好多新衣服和新玩具:奥特曼、机器人、大衣外套、鞋子、帽子,却只给她买了一件粉色兔子外套。
她不善表达,害怕说出口的话一下子就变成了和弟弟的攀比,所以她小声嘟囔一句,“我也想要玩偶……”
妈妈却没放在心上,低头整理衣服,没好气的说,“问你要不要买,你这个不要那个不要的,有新衣服就不错了。”
温不语没再说话。
她明明记得,妈妈问的是弟弟,她怎么先忘了呢。
爸爸呢,和她说“要好好读书,有了文凭,以后出来才能找个好工作。”
“考不到第一你就努力一点啊,不努力怎么考得上?”
因为性格孤僻,小学时,班里常常有人欺负她。
把粉笔丢在她的水杯里,把她的水杯扔在垃圾桶里,甚至会在她站在台阶上时,从背后推她,就为了看她摔在地上苦不堪言的狼狈样。
然后他们在背后嘲笑她,日复一日,像是看不见尽头。
起初,她和妈妈说过这些事。
可妈妈却对她说,“那别人为什么会这样对你?你有没有想想自己的问题?”
这个问题温不语一直没想明白。
直到她高中了,她还是没想明白。
此后,温不语每每从睡梦中被惊醒,都会抱着被子哭上好一阵。
妈妈一直教育她要好好读书。
温不语自知自己不是天赋异禀的学霸,所以即使自己不聪明,她依旧每日都刻苦地学,每天晚上都挑灯夜读,每日都把自己泡在学校里。
印象里她难得考了第一名,老师同学都很吃惊,同学暗地里说她是抄的,老师也把她叫到办公室,让她好好解释一下。
老师很凶,她胆小,就不知所措地哭。
后来她还是说,说自己没有偷看,也没有抄。
老师半信半疑放她走,女孩一把抹掉眼泪,希望着在老师这里得不到的表扬,会在妈妈那里。
事后,温不语满心欢喜把难得的满分卷拿给妈妈看,刚开完家长会的她却沉着脸,一声不响地把她的卷子撕掉。
“你说你为什么要骗人,为什么不诚实!”
“我宁愿你没有拿满分!”
“我没有,我没抄!”
那是性格温和的温不语第一次闹脾气,却被妈妈甩了一巴掌。
正是青春期的孩子,这一巴掌把她难得的活泼张扬给扬了,七零八落地掉落一地。
此后她话更少了,变得更加安静,每日只是按部就班地上学,读书。
因为心理问题,显得温不语与同学们格格不入。
初二那年,温不语第一次见到了祈愿。
他热烈活泼,肆意张扬,正是少年最意气风发时候。
初见时,他替她挡了朝她扔过来的球,她便记住他了。
这一记,就是5年。
他们相识了,做了半年的同学。
少女心思细腻柔软,却不堪触碰。
她把对他的感情和思念写进日记里,然后尘封起来,却仍心有所望,愿自己的晦涩心事也能被他看见。
她为了他考上市重点,又拼命朝他靠近,唯独不敢打扰他的生活。
温不语准备在高考过后和祈愿表白,却因为考前准考证遗失,影响了心态。
知道自己没考好,温不语甚至不敢回家,在街上失了魂一样走,像个无家可归的小孩。
高考结束那天,校门口被考生家长和鲜花围得水泄不通,她站在走廊往下看,眼见着任寒霜的父母给了她一个大大的拥抱。
心里说不出口的羡慕。
温不语垂下眼眸,任凭盛夏燥热的风撕扯着她的发,扬起一抹轻微的弧度。
毕业那天收拾东西,温不语意外的遇见了祈愿。他和她说了几句话,问她考得怎么样,还笑着问她想报哪个学校。
可惜的是,少年到最后都没能知道,温不语为什么看起来这么高冷,像是和他一句话都不愿意多说的样子。
胆小和怯懦是少女晦涩心事的扉页。
温不语很希望自己是个勇敢的女孩子,可她的病症始终把她困在里面。
她总是默默关注祈愿,知道他吃饭晚,为了能和他在教室里多待一会,会饿着肚子拖着不吃饭。
知道他常常打篮球,她会独自绕过操场,坐在不起眼的角落里偷偷看他打球赛。
但最后的最后,她还是没有勇气开口说出那句话。
换了个方式,她祝他,“前程似锦。”
温不语扯出一抹笑,决心和这个她默默喜欢了5年的少年告别。
“好。”
祈愿对上她的眼睛,如是说。
尖锐的涩痛让温不语不知道还该说什么,她忽而想起了自己一直没能给他的那封告白信。
深知自己不敢也不想被拒绝。
女孩顿了一声,又接着道,“祝你也祝我。”
祈愿张了张唇,话却堵在喉咙里。
听说女孩想去北山大学,少年心底的希望被点燃,以她的水平完全可以做到,他也黯然,希望自己可以与她考上同一所大学。
二人为了彼此努力,却从未奢求并肩而行。
后来祈愿去了北山大学,却仍旧不知道温不语在哪里读书。
他不知道,她没能考上心仪的大学。
有人说,“听说她是去复读了。”
祈愿回:“复读挺苦的,希望她好好加油,考上理想的大学吧。”
少年也曾注意过她。
温不语,一个安安静静的漂亮女生,总是把自己埋在小小的一方书桌前,不爱说话也不爱笑。
偶然一次听见她说话,他还在想,怎么会有说话怎么温柔的人,声音也真好听。
他听见她说话,绵软的略显稚嫩的声线,让他心底都在发软。
旁人说,“温不语啊。”
“小黛玉似的。”
可惜了,就是太内向了点。
她唱歌也好听。班级团建时,温不语由于输了比赛,不得不抱着话筒唱了一首《童话》,他认真听着,却发现温不语的目光看了过来,又快速移开,不敢与他对视。
她像是只小兔,跌跌撞撞闯进来又怯怯地避开他。
少年心动,晦□□意始于那个盛夏。
“可惜了,是个好学生。”他说。
祈愿口是心非。
但可惜的从不是温不语是个好学生,可惜的始终是他自己,叛逆肆野,没有资格和她相提并论。
所以暗里靠近的那几年,少年默默追逐着女孩的脚步。
听说她想去北山,祈愿不惜背着父母的意思,把志愿从江夏大学偷偷改成了北山大学。
上了大学各奔东西后,许多人他都没有联系,却独独想念她。
祈愿自以为以他的成绩可以同她上一所大学,没曾想,这一改,他与她的距离越来越远了。
她复读,在江夏。
他读书,在北山。
邵成浩知道之后,问他,“后悔吗,祈愿?”
少年听后只是苦笑。
两人相隔于万里南北,祈愿念及她读书任务重,想要过年了再去见她一次。
可没曾想再次知道温不语的消息,是同学聚会上。
班长说,她去世了。
抑郁,车祸。
那天,祈愿喝了一杯又一杯的酒,昏昏沉沉之际,他抱着酒瓶喃喃自语,“假,假的吧……”
葬礼已过,少年永远没有再见她一面的机会。
不久后,他收到了温不语母亲给他的东西,说是女孩唯独留给他的。
一罐纸星星,一本日记,代替她来见少年。
少女的激动青涩,藏在每一颗星星里面。
少年抱着玻璃罐的手紧了紧。
仿佛握住了那个夏天,他不敢紧握的温不语的手。
翻开日记,里面满满当当都是她画的可爱贴画,就像她难得爱笑的脸,娟秀字迹也写满了对他的倾慕。
—
今天,我认识了一个奇怪的人,他帮我挡了球。
挡球少年说,让我叫他“祈愿同学”
祈愿同学你好啊
好想问你问题,可是总不知道怎么开口
祈愿同学和我一起值日啦
祈愿同学,不要在我头上画了兔耳朵!
他说送我一个兔耳朵
祈愿同学,我的兔耳朵呢
……
好棒祈愿同学又是第一,我要好好努力赶上你。
我年级前十啦
为什么我什么都学不会
祈愿同学,我也想问你上哪个大学呢
我上不了大学了
……
一个拖了许久的告白终于在他翻开日记时,窥见天光。
“温不语喜欢祈愿”
喜欢。
他也喜欢。
少年的手止不住发颤,眼泪模糊视线。
收到信件那天,祈愿裹着风雪出门,倒在了冰天雪地里。
他又遇见了温不语。
这一次,是高二的时候。
他开始慢慢注意到了温不语。
知道她经常一个人值日,一个人去食堂吃饭,他暗里撮合任寒霜和温不语做朋友。
命运变轨,任寒霜主动注意到了温不语这个安安静静,性格又柔和的女孩子。
她笑着对她说,“你好安静啊,这么安静可不好,容易被人欺负。”
难得有人看出来她的孤寂,愿意主动靠近她,温不语被深深触动,也和那个女生成为了好朋友。
任寒霜原本是个舞蹈生,学了这么多年的跳舞可厉害了。
但是艺考前,她却因为意外,一辈子再也不能跳舞。
温不语心疼她。
她学了那么多年的舞蹈,自己所热烈钟爱的东西,却被告知再也不能触碰。
祈愿看着温不语心疼任寒霜,心里涩然,说不上什么感受。
就像她自己的生活已然一团乱麻,也会对一只无家可归的流浪小猫悉心照顾。
少年怅然。
那只猫何尝不是她自己呢?
温不语重伤住院的那些日子,许多事情她渐渐忘却了。得知自己丧失语言能力的时候,她异常平静。
从前,她就是这样的,没什么变化。
她知道,自己的时间不多了,索性忘了就忘了吧。
就好像她一直都在被孤立。
在亲情、友情里都是。
印象里,邻居家的阿姨常常对她说,“你这娃娃长得好看哩,爸爸妈妈一定很喜欢你吧。”
温不语坐在小板凳上,嘴里去吃着阿姨给她的糖,放眼去寻妈妈的身影。
江敏梅坐在门口和其他人聊天,说话时眼里含着笑,并没有发现她盯着她看。
妈妈好像一直不知道,我在看着她。
温不语想着,出神地双手托腮,粉嫩嫩的脸颊上由于吃糖,鼓起圆圆的一团,看起来很是可爱。
额前的刘海很长,遮住了秀气的眉毛又盖过她清澈的眼睛。
阿姨坐在温不语旁边,动手帮她把刘海撩到一边去。
“头发怎么长咯还舍不得剪……小孩子也太爱美啦……”阿姨的语气很像哄小孩。
事实上,温不语确实是个小孩,才9岁。
“你妈妈没给你剪头发吗?”
“嗯……”
温不语含着棒棒糖,橘子味的甜糖在口腔里黏到发酸发涩。
额头上的细碎长发被扒到一边,阿姨将温不语过长的刘海顺至耳后,“是不是妈妈忘记给你剪啦?”
夏夜晚风微凉,几人闲散的谈话声被吹散了,迷迷糊糊听不真切。
稚嫩的侧脸埋在傍晚渐沉的暮色中。
“妈妈……”
她蹲在地上,指尖画着外婆说的月亮。
那个身影只小小的一团在那,那是儿时的她。
“妈妈……”
温不语也不知道是不是这样,只能顺着王阿姨的话接,算是对她的回答,“忘记了。”
妈妈确实忘记了很多事情。
可她却会记得弟弟的生日,会记得他回家的日子,记得他喜欢吃的东西。
爸爸也不记得,到后来,她自己几乎也要忘记了。
爸妈对她好吗?
温不语说不上来。
有时候爸妈也挺照顾她的,也会偶尔带上她一起去游乐园玩,也会在老师打电话说她没伞回家了来找她。
雨一直下,她的脚步踩在地板上,潮湿气一直裹挟着她。
就像她的家庭一样,走不出,道不破。
再后来,她倒在血泊的那日,妈妈风风火火地赶到,裹挟着窗外的冷风,从怀里小心翼翼拿出蛋糕盒。
“今天,原是过新年了......”
“你不是喜欢吃甜的吗?爸爸妈妈给你买了蛋糕,你喜欢的巧克力味,你快点醒来,醒来我们就能吃了,好不好?”
苍白的脸被暖橙色的光照亮,温不语见到妈妈被寒风冻红的手,闭上眼睛许愿。
这份爱意来的太迟了,迟到她快要把自己也忘了……
忘了原来,她也是这个家的一份子啊。
温不语生日那天,墓前多了个毛茸茸的兔子玩偶。
十岁时没有得到的东西,在她二十岁这年,终于得到了。
玩偶来得有点迟,爱也是。
温不语到最后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喜不喜欢毛茸茸的玩偶。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2章 番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