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外的窗户上都挂了彩灯,彩色的小球琉璃似的光辉映照在透明窗上。日落黄色和大红色的彩灯串联在一起,好看又喜庆。
楼下熙熙攘攘的人群往来,几声孩子的欢笑透过冰冷的墙壁,飘进了温不语的耳朵。
底下一定很热闹。
欢笑声越来越近,像是有几个孩子站在窗下对着她说话一样。“姐姐姐姐,你过来抓我。”
她躺在床上清晰地听见了一个小男孩急匆匆的呼喊声,有点想起身去看。
鼻腔里游丝一般的气息让她倍感艰难,她不得不依靠呼吸机来维持生命。
沉重的仪器在她耳边放出滋滋的细微电流声,耳边也有若隐若现的滴答声。
感官被放大,她都能听见自己微弱的心跳声。
她的手指动了动,动作并不大,身边一直日夜颠倒守着她的江敏梅却能敏锐地察觉。
“怎么了小语。”
意识默默回笼,温不语不再只听见耳边滴答巨响了,反而连外面嬉笑声都听不见。
大概是小孩子已经跑远了吧。
她躺在床上,费力地摇头。
极度缺水的嗓子,温不语喉咙宛如刀割。
温不语为了不让妈妈担心,说话时还故作轻松笑了一下。
唇色惨白如纸,江敏梅只听女儿说那么一句坚强的话,眼里都氤氲出了雾气。
漫上来的水雾模糊了她的视线,江敏梅喉咙发涩,鼻腔也刺激性有点受不住了,说话的声音开始变得颤抖。
“好好……”
江敏梅捂住嘴巴,弯着眼尾,一滴热泪却先流了下来。
为什么?
为什么老天爷要这么对她的乖女儿?
在重症监护室待了几天了,温不语的状态并未好转多少。
清澈的眼里含着一层水雾,温不语醒了大半日,身体的沉重感减轻了不少。
温不语躺在病床上休息的时候,江敏梅坐在一边削苹果皮。
她睁了睁沉重的眼皮,看向妈妈的时候,尽量不让自己看起来虚弱。
难得瞥见女儿的视线往这边看了,江敏梅倒像是受宠若惊一般,连手上的动作也做不连贯了,就好像忘了自己要做什么一样。
“醒啦。”
江敏梅削皮的动作未停下,抬眼匆匆瞥了温不语一眼,似是不好意思细看。
喉咙里艰难闷声回应,温不语昏迷了大半夜,醒来的时候,外面的天空犹如深蓝海底,烦闷的空气沉沉压下来,逼得她喘不上气。
她没什么力气说话,江敏梅也有些无措,削苹果的时候总是心不在焉,总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曾经共享过呼吸和心跳的一对母女,此刻却是最陌生的两个人。
病房里的消毒水味道氤氲在温不语的鼻尖,刺激得她咳了好几声。
江敏梅急忙扔下东西上前查看,确认她没事了,才拉着她的手坐在她床前。
这副担心的样子,温不语很少见到。
有些于心不忍,她动了动唇想说话,才发现自己还带着呼吸机。
反手缓缓将妈妈的手包起来,她摇摇头,用嘴型说了句,【没事的。】
江敏梅看她的神情格外认真,眼神一瞬不瞬地,就如同眨眼也不舍得了。
女孩躺在病床上,那双曾经也犹如撞碎星空的眸子,沁出了盈盈泪光。
常年劳累加上岁月的痕迹,江敏梅的眼袋很重,此刻也盛不住眼泪。
温不语这样虚弱,连说一句话的功夫,气息都微小到感受不到了。
“小、小语……”
江敏梅颤抖的哭声再也止不住,“都是妈妈不好……都是……是,妈妈不好……妈妈不好……”
她断断续续的话说了许久,反反复复地说,反反复复的念:
“是……妈、妈妈的错……”
温不语第一次见母亲哭成这样。
印象里的母亲,好像从不会为了她,有这样的情绪变动。
她会被爸爸的落魄不争气气哭,会被弟弟的调皮捣蛋气哭,却从不曾为了她落泪。
喉咙梗塞发酸,温不语见江敏梅哭红了眼眶,自己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妈妈,哭了。
是因为她。
好像整个人都泡在水里,口鼻充斥着大量水汽,堵的她难以呼吸。
心电图的波纹陡然一转,开始剧烈起伏。
伴随着她胸口撕裂般的疼痛,冰冷的机器开始发出“滴滴滴”的怪声。
江敏梅止不住崩溃的哭声,睁大眼睛紧张看着面上痛苦的温不语,回头看那异常激烈的心电感应设备。
她慌极了,按了病床边的呼叫铃,动手摸口袋里的手机。
“小语别怕,别怕……”
“会没事的,会没事的……”
江敏梅一边安慰她,一边自说自话,急得手指都止不住地颤。
心里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和害怕涌上,铺天盖地的将她埋没。
身体渐渐肿胀,呼吸越来越困难,温不语的意识稀里糊涂地出现在别处。四周的一切仿佛坠落幽深的海底,有人拉着她往下沉,有人拖着她往上举。
如坠漩涡的混乱,她身体四肢渐渐渐冷。
腊月十九号,凌晨三点半,她被转院送往江夏市中心医院。
一路上的颠簸刺激着她不时浑身颤动,艰难地一阵一阵地咳嗽。
咳出来的都是五脏六腑的血。
当晚的寒风呼啸车流不息。
深夜里,道路异常拥堵。
大概是快要过年了吧,外面红彤彤的喜气映在女孩清澈氤氲的眼底。
凄清的风一下就能把人吹透,吹穿到骨子里都在发冷。
后半夜里,身体功能障碍的温不语高烧加剧,呼吸急促紊乱。
江敏梅握着她的手疯狂出汗,心悬于顶,死死盯着心电图显示仪器的心搏弦波。
此时的祈愿拼命跨越梦境,挣破时光的枷锁去寻她。
少年想在寒月和初春交替之际,穿过尘世的喧嚣不安去见她。
-
温不语术后的第六天,白天夜里一直咳血不止,脸上一点血色都没有。
医生说是凝血功能障碍,内脏器官压迫性渗血。
她常常疼得脸色苍白,额前的汗珠细细渗出、滑落,又被妈妈轻轻擦去。
“小语,不要怕,妈妈在。”
江敏梅说着宽慰的话,握着毛巾的手却不停地颤抖,喉咙痛到发涩。
温不语难得意识清醒了不少,张了张唇,却意外地发现自己不能说话。
江敏梅还担心她醒来之后不能接受这个事实,心里沉沉地像压了块巨大的石头,让她喘不过气。
然而,她的女儿乖乖地躺在床上,一滴眼泪都没掉。
似乎已然接受了。
毕竟小时候不会说话的那段日子,她也是这样的。
温不语这几天一直梦见小时候的自己,梦见许多光怪陆离的事。梦见自己一直想要的小玩偶,还梦见了外婆。
她知道,她的时间不多了。
可她的少年还没来。
窗外的天气阴沉沉的,常青树的枝丫依旧茂盛,只是风过树梢,多了些冬日萧条。
祈愿闯过破晓的风,在晨光亲吻大地之际,越过迢迢千里。
看着屏幕上无数个熟悉的未接来电,他紧张地浑身发怵。
颤抖的指尖急匆匆拨去——
【您好,您所拨打的电话已停机】
【您好,您所拨打的电话已停机】
【您好,您所拨打的电话已……】
打不通电话,他便再打。
一次又一次。
明明,明明只有这个号码……听着电话那头冰凉机械的女声,他的心坠入了深渊。
四周皆是阴暗墙壁。
无力地放下手机,强烈不安的心绪扰乱了祈愿脑海里所有的想法,如同皱巴巴的纸张被扔在地上。
将拳头重重砸在墙上,骨头碎裂声和内心的惶恐几乎让他精神崩溃。
不可能是假的,不可能是假的。他的小月亮还在等他……
他一遍遍说服自己。
记忆重复交叠,放电影似的在他脑海里演绎。
“小月亮,我喜欢你。”
“那我们,一起上同一所大学。”
“没关系,我等你。”
“我陪你过年,不是一年,是岁岁年年。”
“那我想环游世界了,可以围着你绕一圈吗?”
“那就……抱一下?”
“祈愿也要天天开心。”
她的话一直萦绕在他耳边,软言软语的。
拨不通电话,他的手颤抖地更加明显。
“6月怎么会有31号啊?”
脑海里突兀的冒出这句话,祈愿苦笑。
正如他们不可能会在一起。
是他糊涂了。
混沌之中有人在和他说话,那声音很熟悉,带着悲伤的急切,将哭未哭的无力感。“医生,我儿子什么时候会醒来?”
“正常来说,他应该醒了,可突然情况加重……这……”
“那......那要怎么办?”
“我求你救救他吧,他才刚上大学。”
祈愿深陷梦魇,睁不开眼睛,什么都看不见。
背景声音很安静,但是不久之后,变得又闹又吵。
有一对夫妻在吵架,那个女人大喊大闹说想念女儿,说是别人把她害死的。
“我女儿,我女儿那么乖,是你把她逼死的。”
“你别在这里发疯了!”
中年女人并没停下来,声音变得颤动,继而神神叨叨地一边说一边哭。
声音在祈愿的耳边一直绕来绕去,“你知道吗,我女儿......我女儿她才十几岁,她出生的时候还那么小,一转眼就长大了......她好乖,她明明那么乖......”
“你真是疯了。”那道声音被制止了。
“我没疯,温林,你不怕你会招报应吗?”
“谁会知道她为了一只猫想不开......”苍白的男声吼完,明显变得气势弱了。
是。
温林想不明白:温不语明明一直都好好的,怎么会突然因为一只死了的猫想不开。
呼吸机滴滴答答的声音越来越清晰,病床上的祈愿终于明白,是他糊涂了。
现实里的温不语什么都没有了,她只有一只猫。
-
记忆大片空缺。
再度回到江夏,祈愿只见到高考久别后,因为车祸重伤的女孩。
他每天去病床前看望温不语的时候,都会带上一束花。
今天是一束洋桔梗。
淡绿色的花瓣簇拥在一起,花束里还点缀着几束小雏菊,干净又清新。
他知道温不语喜欢。
温不语收到花的时候,脸上总是勾着浅浅的笑。她抿着唇低头看着花,又抬眼看他,眼底一闪而过的泪光。
祈愿摸了摸她的脸,“喜欢吗?”
温不语眉眼弯弯。
苍白的薄唇扯动,她脆弱的瞳孔里带着破碎的明媚,祈愿忽而喉咙一梗,温热的指腹靠着她冷冰冰的脸,来回摩挲。
“喜欢就好。”
“这花和你一样好看。”
温不语原本就要感动得落下泪了,被少年这么一说,唇角反而有些绷不住地抽动。
心底的不安和恐惧被温柔地抚平。
祈愿在她面前从来不会谈及她的伤痛,只说今天的花如何好看,好看到他想把每一束都买回来送给她。
因为病情的原因,她常常陷入昏迷。
可她无论什么时候醒过来,祈愿总能在她身边陪着她。
捧着一束好看的鲜花,他把脸埋在她的床上。
温不语看见,他的眼睛一直都是红的。
今天的少年有点不一样,还带了一副画来见她。
他把画小心翼翼地挂在女孩一眼就看见的地方,温不语惊喜地发现,那是她之前的参赛作品《月光》。
少年眼底闪着光,“你的画!在这!”
“他们不同意我把画拿回来,所以我只能偷偷取出来。”
原来这就是爱。
爱可以把不完美的画作变成他眼里的宝贝。
温不语笑,眼泪却落了下来。
傻瓜,为什么要把一副“不知道是什么玩意”的画当宝贝。
她难得在肆意傲娇的少年身上看见了幼稚。
少年挠头,见女孩笑,只觉得什么都值得。
从高高的围墙上重重跌下来,他的脚受伤了,腕骨碎裂。
缠着厚厚的绑带,他便用冗长的裤腿盖过,不让女孩察觉到。就像她当初受伤,也从不忍告诉他那样。
温不语在床上虚弱到说不出话,祈愿怕她闷,便自顾自和她说了许多。
女孩忽而想,是不是在她昏睡的时候,祈愿也这样和她聊天?
温不语很想问他是什么时候来的?在这里等了多久?他什么时候可以带她出院?他们什么时候能去看北山的第一场大雪?
像他们同看的那场电影里,狗熊岭的无尽梦幻。
纯白无暇,一如他们之间的爱。
望着窗外萧条的树枝,她想说,冬天来了。
温不语有好多话想说,说她在看不见他的日子里都很想他,想他们会一直在一起。
她甚至还没有亲口说一句“我喜欢你”。
望着祈愿故作平静的释然,她知道他肯定是在担心她。
洋桔梗被插在病床前的花瓶里,清风终于扬起摇摇欲坠的花瓣,飘落下来。
温不语抱着祈愿,将脸埋在他宽阔的胸膛里。
她颤抖着唇,鼻尖微微泛红。
“怎么了?”
少年被喜欢的女孩扑了个满怀,心间瞬间被软绵绵的纯白棉花塞满了。
“太感动了?”他笑。
“要是真的这么感动的话......”他故作玄虚地拉长话语,“我就等你,等你帮我亲手包一束花。”
他从来不说“等你好了”;坐在病床前看她醒了,他也不说她昏迷了多久,只说,“呦,美女都喜欢睡觉。”
他总是用自己的方式在给她最大的安全感,尽量回避这个问题。
温不语无声地掉着眼泪,哭得更厉害了,整张脸都有些被泪水泡得发白。
祈愿伸手点了下温不语泛红的鼻尖,“小傻瓜。”
“哭什么。”
他动作轻柔地替她拭去眼角的泪,耐心哄她,“要不我帮你也行,不过我想要一天一束花......我们两个一起种些花?把花种满院子里的每个角落。”
“我呢,就每天都给它们浇水,你呢,就负责欣赏。”
“不行。”他想一出是一出,“你这娇娇的样,哪干得了栽花的活。”
温不语被逗笑了,脸上挂着泪唇角却上扬起一抹微笑的弧度。
【笨蛋祈愿】
她还不知道祈愿是这样一个人呢。
看来,恋爱里的人真的会变:会变成一个傻瓜。
父母慢慢接受了祈愿作为她的朋友存在,但江敏梅依然不想让祈愿过多接触自己的女儿。
祈愿时不时都会来,来得却常常不是时候。
有时守在温不语病床前一待一整天,有时又好几天才来一次。
演戏也演不像。江敏梅如是想,却不会赶他走。
她还正为了凑不出医药费和温林吵架,上次的钱都被他赌钱挥霍完了,病床上奄奄一息的女儿要怎么办?
“我会,我会想办法的。”
温林颤抖着嗓音祈求,上手死命拉扯江敏梅要交住院费的手,“把钱给我、给我!我去赢回来!”
“温林你真是疯了,你拿钱去干什么?去赌吗?”
“你还想怎么样......”
江敏梅痛苦地捂着脸,绝望中带着哭腔,“没有钱了,小语的病怎么办?你还......还要拿钱去赌吗?”
“相信我相信我!”温林渴求到几乎疯魔,眼里带着血红。
“把钱给我,我去赢回来,赢回来就有钱给女儿治病了......”
铺天盖地的遗憾和失落感被无限放大,温不语颤抖着捂住脸,拼命在吵架的父母面前维持最平静的样子,可是泪却先一步流了下来。
窗台的洋桔梗耷拉着残枝败叶,摇摇欲坠。
【祈愿,花枯了。】
【你还会回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