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时正是第三周,高三年段的校考过去了。
考试的排名公布出来,年级第一邹熠以698分高居榜首,下面紧接着的排名就是任寒霜的681分。余下前十的名额大多都是一班二班的同学。
温不语看着自己576分的成绩单,思索着开家长会的事要怎么和父母说。
铃声响起,思绪抽神回来,女孩拿起数学试卷压在桌上认真听课。
“这节课的内容同学们都明白了吗?”
王志刚放下手中的数学书,双手撑在讲台桌上。
台下的学生全都埋着脑袋看课本默不作声,只有几个同学点点头。
“导数大题部分只要理解了就很容易了。不是放在最后两道的导数题都是不难的。其实导数嘛,无非就是,给同学们的头脑中引入了一个极限思想,比如对于这题来讲,已知条件里它告诉我们......”
高三二班是江夏一中的重点班,基础问题是不用反复强调的。
王志刚简单讲了一下前面的东西,完了便拿起粉笔转过身继续讲解大题部分。
白色粉笔在黑板上来回划,一个斜线图像旁七七八八画了许多拓展知识。
台下的同学一个个都很认真,抬头看着黑板听题目亦或埋头写题。
温不语的思路跟着老师走,时不时低头在书本旁边用不同颜色的笔记下重点,一整节课下来收获满满。
注意力高度集中的情况下,学东西学得也快,祈愿说的果然没错。
她坐着安静做题,笔尖在白纸上一步步演算,脑海里的曲线莫名清晰了许多。
坐在她斜背后的瞌睡少年冷不丁打了个喷嚏,用手背掩住鼻子,另一手摸到抽屉里摸索纸巾。
该死。
忘记了自己没有带纸巾的习惯。
祈愿的手僵在原处。
愣了半拍,他伸出手轻轻拍了拍温不语的椅背。
对方反应温吞,直起身板坐正,像只晒太阳被打扰的猫咪。那只“猫咪”扭头,用琉璃似的清澈双眸对上少年困倦的眼神。
眼底的睡意都被驱散了不少,祈愿不自在地躲避女孩的眼神,抬眸却被讲台上的王志刚逮个正着。
少年正襟危坐,微低下头小声对温不语做着口型,“纸巾。”
温不语已然看出他需要什么了,在他说这句话的同时转头抬手去抽自己桌上的纸巾,伸手递到他面前。
没敢大庭广众之下扭过头去看他,温不语凭直觉伸长手臂往后送,并不知道少年有没有碰到。
指尖被极轻的触碰了一下,是少年接过了纸巾。
一股酥麻的电流漫过全身,少年的嗓音在她耳边溜过。
“谢谢。”
温不语没说话,也不知道自己该点头还是摇头,只能身板往前靠了靠,眼睫半落,心虚似的咬着唇把头埋下看书。
下课铃响起,王志刚布置完作业,喊了课代表去办公室搬批改完的作业本。抬脚准备出去时,又想起了什么似的,搓搓鼻子又回来了。
“祈愿。”
他目光往教室后面看去,臂弯夹着数学书遥遥望了少年一眼:
“你到办公室来。”
后面打闹的男同学站正,祈愿手里还抱着篮球,听到有人喊话才看向王志刚。
老师走出门好一会,少年将篮球放在食指上转了几圈,余光瞥见他走远了,抿唇幽怨地把球抛给邵成浩。
“没意思。”
祈愿啧声,路过邵成浩准备从后门走出去。
“又被请办公室?”
后门迎面碰见刚进来的谢明朗,他脸上带着看戏的八卦笑容,“犯什么事了哥?”
祈愿压低眉眼,唇角带笑,经过兄弟时还拍了一下他的肩,“想知道?”他反问。
脸上戏谑的笑意让谢明朗堪堪定住了。想起上次祈愿也是这么说的,于是他就莫名变成了祈愿“同伙”,和他一起挨骂。
谢明朗摇摇头。祈愿这是教会了他一个道理:
不该凑的热闹,不要硬凑!
回到教室后,嗅到了八卦气息的邵成浩屁颠屁颠跑到了祈愿的位置上。
少年压低了眉沉默不语,眼角的褶皱深压着,眸光黯然冷冽。
邵成浩总感觉,老王肯定是说了什么祈愿十分不爱听的话,他才会这样臭着脸。
“祈——”
“别烦我。”
邵成浩立马闭上嘴巴,灰溜溜地夹着尾巴逃走了。
班会在出成绩的那周周六。
早上校门口乃至校内整整齐齐停了许多车,温不语和任寒霜她们都是志愿者,站在校门口疏导的时候,还撞见了一个慌慌张张迟到了的家长。
“振华楼是这栋吗?”
温不语细心引导家长把车停在指定位置,转而指着右手边的第一栋橙白色的教学楼,“就是那里。”
“阿姨,您的孩子在几班?”
“高三二班。”
温不语和任寒霜对视了一眼,心里暗喊有缘。
任寒霜先接了话茬,热络地问她:
“是哪位同学啊,我们也是二班的。”
“我儿子叫祈愿。”
中年女人回以标准式的微笑,“不说了,我先上去了。”
温不语慢了半拍朝祈愿的妈妈挥挥手道别,身边的好友碰了一下她的肩,干巴巴笑着。
“一家人啊。”
意有所指的话,温不语过了好久才反应过来。
家长会散会之后,和老师有沟通需求的家长都留了下来。
温不语被江敏梅拉着和副科的生物老师聊了半天,直到后面其他家长实在等不及了,江敏梅才歉意着散去。
“你别给我动不该动的心思!”
江敏梅再三叮嘱温不语要端正态度,不要和不三不四的人做朋友。
温不语一向听话,嘴上都应了下来,她便相信女儿没有这个忤逆她的胆子。
温不语不知道,在她到来之前,江敏梅已经和祈愿的母亲博弈过了。
话里话外暗示祈愿母亲要管好祈愿,不要带坏自己的女儿。
祈愿母亲摸不着头脑,觉得江敏梅有些莫名其妙。但她没多想,因为现在,她有一件比这个更棘手的事。
高三一班数学老师祈文曜是祈愿爸爸的事,还是传开了。
从前他们只知道江夏一中有一个老师,他自己的孩子都因为读书的事情跳楼了。
众人将这件事口口相传,却很少有人知道这个老师就是祈文曜。
这个孩子,就是祈愿的哥哥。
祈文曜不想让别人过多地知道这件事的缘由,也不想让祈愿因为这件事情受到影响。
那时祈愿还是一个读小学的孩子,祈文曜也曾想过换个地方教书,但是每每想起在这个学校上过学的大儿子,他还是于心不忍。
舍不得祈乐曾经待过的地方。
只要还在这里读书,祈文曜总想着,祈乐会不会原谅他这个做爸爸的。
朋友们勾着祈愿的肩,脸上带着讨好的笑容,嘴上却说他不够意思,这点事也瞒着做朋友的。
“行啊祈哥,有个这么厉害的老爹。”
“难怪进步的跟飞一样,太牛了。”
祈愿脸上第一次有了窘迫而不知所云的样子,让温不语有些心疼。
对于他的哥哥,祈愿曾经和她提到过只言片语。
他话里的忧伤和悲切,是她所感同身受的、失去亲人的痛苦。
她深知那种泥泞模糊的感受,所以从不问。
这是祈愿的伤心事,也是他埋在心底的、最隐晦到难以启齿的沉痛旧事。
祈愿自己也觉得,他可能一直没想通吧。
人都是在安慰别人的时候,才能把那些大道理说得通透。
可当自己面对那些悲伤难过的情绪时,阴暗角落的记忆便会一起破土而出,在他心里生根又发芽。
“哥,你怎么了?”
“哥,你哭了?”
“欸哥,你怎么不理我?”
小时候的祈愿总是有猜不透的事情,对于哥哥,他也不知道他经历了什么。
父母从来不会告诉他,哥哥也不会主动和他提起。毕竟,他是个小孩子。
同祈愿差不多,哥哥祈乐,也是个沉默寡言的男孩。但祈乐的安静,是从前形容读书人的那种儒雅气。
祈愿对哥哥的印象很深刻,就好像他昨天还在自己身边。
祈乐对外是个安安静静的学霸,从小就学习好,不顽皮不争闹,是大家口中的“邻居家小孩”“好孩子”般的标杆。
祈愿经常见到哥哥拿着一张又一张的奖状,得了一个又一个第一。
父母拿着儿子的满分成绩单,眼里的欣喜渐渐变成了一种习惯,嘴里说着“再接再厉”之类的鼓励话语。
祈乐也不负所望,次次都是同龄人中的佼佼者。
父母见祈乐这样懂事,还拿他做榜样,教育祈愿“要好好学习,不要整天想着玩,一点也不懂事。”
第一有什么好。
祈愿年纪小不懂事,对这些话都不放在心上 ,还常常和哥哥作对。
祈乐要他往东,他就偏偏往西,就是不如他所愿。
与哥哥不同,祈愿小时候比较顽皮,是个“孩子王”。常常和三五个好友聚在一起嬉戏玩闹,有一次在老家的屋后,把连片的树都点着了。
那天,祈愿从浓浓的黑烟里冒出来,转头撞见哥哥的脸上满是担忧,不顾别人的阻拦,一股脑地准备往里冲。
哥哥真笨。
烧着了自家的棵树,祈愿被父母狠狠批评了一顿,然后按到门口罚站。
本是有监督之职的祈乐却用受伤了的手,替他按摩因为罚站僵住的腿。
“你的手怎么受伤了?”
“不小心弄到的。”
“是被火烧的?”
祈乐没说话,拍了一下他的脑袋,嘴里说着让他以后好好听话,不要闹了。
祈愿倔强地辩解,“好玩。”就要玩。
小孩子气。
祈乐也不和他计较。
虽然觉得哥哥太优秀了,有些恼人。
可祈愿觉得,哥哥对他总是很好。
成长的这条漫漫长路,祈乐就像一直陪伴他的老梧桐树一样,一直茁壮坚实,一直可以依靠。
因为父母是老师工作忙,祈乐就每天接送他按时上下学,时不时偷偷把为数不多的零花钱都塞给他买零食吃,还把父母奖给他的机器人送给他。
因为祈愿,从不和别人闹矛盾的他,还曾和邻居家孩子打得头破血流。
“谁都不能欺负我弟。”
可谁又知道,说这句话的祈乐,早已被霸凌了许多年。
祈愿说这些话的时候,自己眼里都溢出了盈盈泪光。
声音很轻很轻,他又说起了他哥哥,说了好多他们之间的事情。
祈愿太熟悉和哥哥相处的每段记忆了。
以至于他忘了,哥哥已经去世6年了。
不过,那时的他,一直不明白祈乐为什么到后面常常不理他,常常不说话,常常把自己关在房间里。
“那,后来呢。”
温不语的声音也低低的,不愿踩到他细腻的那根心弦。
热泪蓄满了眼眶,慢慢涌起的水雾模糊了视线,祈愿定了定神。
“后来……”
后来,他一个人爬上了高楼,再也没有回来。
他再也找不到他了。
哥哥真笨。
这一点也不好玩。
缓慢又笨拙的路上,他们一同长大。
时光匆匆地跑,他在后面拼命地追,以至于不曾回头,弄丢了哥哥。
祈愿很久以后才明白发生在哥哥身上的事:
原来学习成绩好的同学,沉默寡言到独来独往的同学,也会是同龄人里的异类。
过度的嫉妒是滋生排挤霸凌的温床。
父母的不知情、一如往昔的赞赏催着他坚持下去。
可学校里的排挤和针对,以及祈乐自己抗事的性子,加速了他生命的进程的按键。
直到跃下高楼。
人尽皆知的那天。
此后关于哥哥的事,一直埋在祈愿心底。
谁都不知道他曾经有过一个哥哥,一个无敌厉害的哥哥。
所以即使是父母偶尔把他当作祈乐,逼着他按着哥哥的样子长大,他也没有怨言。
可他总归不是那个人。
在某个学习哥哥最爱的吉他的夜晚,他亲手把它砸碎了。
琴弦断裂,发出彭的怪声,四分五裂的吉他碎片散落。
那天,祈文曜回来,满目悲怆,颤抖着手指着祈愿。
开口喊的便是:“小乐,你在干什么。”
祈愿也不想这样。他没想到自己会情绪失控。
可他,终究不是哥哥。
所以他才变得越来越桀骜气,甚至于混迹网吧、和其他人打架。
少年只想证明自己的不同。
他,只是祈愿。
独一无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