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扣。”
温宁拍了拍衣服上的灰,径直绕过宋知聿,“起来,上班。”
“知道了。”
他老老实实起身跟在温宁后面。
公司的值班无非就是让老东西带上新来的小东西去折腾一番,在一堆养蛊罐里挑选出点身强志坚的好用工具人,发三千的工资再享受廉价劳动力。
等忽悠一段时间后,再假惺惺恭喜他们实习期完美结束,而此时能留下的自然也是天选打工人,领导们的最爱。
只剩下两个人摆摊实属不容易,温宁踩着红皮塑料椅,费劲挂上横幅,她拍了拍手,盯准地面,嘭的一声蹦了下去。
连带着宋知聿被她惊了一跳。
“你怎么像猫,一惊一乍的。”
温宁毫不客气地闲扯,见他一愣,嗤笑一声,想去掐他,又慌忙收回手。
她大概是掐他掐习惯了,总是忍不住想去碰一碰那柔软、白皙的脸。
温宁神色自若,手上动作不停,拿着花艺纸扯起了小红花,绕着铁丝圈几圈,和一毛钱一根的仔仔棒捆在一起。
宋知聿没吱声,他目不转睛地盯着温宁的手,不消片刻便觉得眼花缭乱,虚心求救,“你缠这做什么?”
温宁眼皮子都懒得抬,她飞速扯着小红花,懒洋洋道,
“公司拿来诱骗没出社会学生的。”
用便宜但充满童年记忆的棒棒糖加上小红花,给这群还没出社会尚且单纯的学生营造一种温情人道主义的好公司假象,给刻薄虚假的资本家渡上一层亲近员工的金外壳。
但宋知聿听不懂这话,他压根就没见过这种红纸叠法,扁扁的塑料袋里裹着的棒棒糖更让他稀罕。
于是自顾自从塑料筐里拿出一根,就见哗啦啦地连着一大串的所谓“仔仔棒”连着他手上的那根,晃荡在半空。
“这是什么?”
他问题实在有点多,温宁这边已经开始了营业,她挂着标准微笑,传单连同人畜无害的小红花一起递到前来打探消息的学生手里,两耳空空,人为屏蔽了宋知聿。
等他闭嘴,世界才好像安静起来,雨早就停了,潮湿的水汽沾着凉凉的风,和地上泥土的气味重新开始组装这个世界。
临近毕业季的江州大学到处是成群的学生,递交简历,不管那张脸成熟还是稚嫩,都在明晃晃祈求着诸事皆宜。
学生和社会人士的差别总是过分明显,明明温宁只离开这一年,却已经和江大四年都一摸一样的她截然相反。
阅近沧桑还谈不上,眼睛失去光也不能算,但再站到这,成了当年招聘会上折红花的一员,放眼看去,温宁只觉得自己老了几百岁。
她悠悠叹气,娴熟地接宋知聿递过来的红纸,很自然地看见白皙修长的手在红色的对比下尤为晃眼,那就更自然地能从手顺其自然向上,看见毛茸茸的发丝下那张雌雄莫辨的脸。
漂亮。
只能这么形容吧,温宁这么想。
这种不属于学生、不属于社会打工人的特质到底是从哪来的,温宁一直很好奇,她微微侧过头,像是红外扫描仪,把他上上下下地扫了几个来回,然后就见他猛地抖了抖身子。
像是被染色了。
从耳根开始,一点点晕红,然后他一笑,像是个新上任的天使,扑扑翅膀,尽职尽责地递着红花。
温宁收回视线,她看着天使吸引来越来越多的人,姑娘们泛着笑,抑制不住地上扬嘴角,争先空后地从他手里接过捆绑形式的菜单。
人一多就容易出岔子,碰撞是不可避免的,便有人很不小心地被挤到宋知聿身上。
红花被转了个弯,宋知聿单手绕到一侧,用手提着倒霉蛋的一根手指,然后紧张地看向不知不觉成了后勤的温宁。
温宁不知何时已经停了手里忙活,她挑了挑眉,笑眯眯看着两个面红耳赤的人,都慌慌张张不知该何处安放眼神。
尤其是熟人,更有意思了,温宁很好心地提醒他:“扶好,人要掉了。”
托腰是最好的办法,宋知聿的脸却随着温宁的话直接爆红。
他张了张嘴,却毫无动作,把那倒霉蛋的中指又向上提了提,另一只手倔强地捏着还没发出的小红花,然后眼巴巴望着温宁。
温宁噗嗤一声就要笑出来,她几步就走到宋知聿身侧,然后蹲下身子从宋知聿的长臂下稳稳托住人,等她扶起人后,宋知聿边立刻松了手。
“对不起对不起!”
倒霉蛋是个年轻的女孩,心惊肉跳地被晾在半空片刻,无偿体验了类似游乐园的刺激项目,她抬起来脸,哭丧着问温宁,
“那个……你是他女朋友吗?对不起,我不是故意摔倒的。”
温宁变戏法般摸出一大把仔仔棒,冲她眨眨眼睛,“不是哦。”
“那他是有女朋友了吗?这么害羞。”
温宁笑眯眯不说话,把棒棒糖全塞到她手里,“送给你,毕业季快乐!”
女孩尴尬地捧着棒棒糖道谢,她苦思冥想了三秒,响亮地憋出一句,“他很有男德。”
温宁下意识看去宋知聿,他整个人随那一句男德愣在原地,呆呆看着她两,温宁忍不住轻笑起来,她眨了眨眼睛,对女孩笑道,“我也觉得。”
沸水炸开就是这个效果,等到耳侧的滚汤一点点被雨后的凉风吹散了热度,天色已经转成另一种风格。
淅淅沥沥的雨去了,剩下风声路过的草、无名小虫的乱叫后,人烟尽散。
温宁弯着眼看她红色考勤被领导人为改绿后,美滋滋收拾最后的行李,正式回家接受命运的馈赠。
简而言之,她要在家躺平两天。
有人爱把话讲成青涩的绿果,含蓄表示它的酸涩,但温宁是个粗人,她只爱实验室的数据和实打实上升的曲线。
所以当工作群发来的分配表被她打开后,温宁转过身,收回被江大和学生晕染出的情绪,她垂眼望着半蹲在草坪上收拾东西的宋知聿,问他,
“大画家,你打算什么时候回去继承家产?”
江州大学的艺术类有一门分高的吓人,是不少美术生趋之若鹜的心头好,温宁突然觉得,这几天的事仓促地像是一个加强般的熟悉流程。
宋知聿最初遇见她的流程。
分配报上的资料写的格外清晰,温宁垂眼从简历的上最开始的小字一行行看起,她甚至无聊到把“简介”、“姓名”这种栏目名都细细咀嚼几遍。
教育经历那一栏丰富地让她眼睛生痛,属于宋知聿完美的教育经历大概是从出生就开始规划,以几加几的形式用最短的时间完成流程。
他短暂停留的这几年,似乎只是一个善于蛊惑人心的妖精,下山期间偷偷跑去闹一场无足挂齿的情情爱爱,到时间就碰巧遇上些意外,回到原定的轨道上。
但她只是朴实的懒惰了些,并不是世俗意义上的为爱痴狂为爱无所畏惧能克服一切的、美好爱情故事里的痴情女主。
那是纯放屁。
她只是个朴实的打工人。
没有时间陪她能作能闹能有家庭强大实力保底的男朋友浪费时间。
也没有时间陪她学业有成看似对她念念不忘情深似海只是性格别扭的前任再来一场恨海情天的纠缠。
她不是幼稚的小女孩,需要用所谓的感情把自己圈起来。
被她猝不及防发问的人身躯僵硬,大概是想破脑袋也没想到,下午的温宁还能面不改色往他嘴里塞棒棒糖,等到下班就能面无表情冷冰冰地直击命脉。
宋知聿沉默,温宁却早就无所谓他接下来的一言一行,温宁长叹一口气,她拨动着屏幕上宋知聿的简历,满脸真诚地问他,
“干插画的,你给hr掏钱了吗?他能放你来行政策划?”
“……”
宋知聿像是哑了。
温宁接着问:“你喜欢干苦力?”
“……”
夜色蒙蒙,温宁看不清宋知聿的脸,她就更容易冷静下来,于是她蹲下来,把蹲在一侧的宋知聿拉到自己面前,很有耐心替他拍了拍头发,抖掉几根绿油油的草,
然后凑近他耳侧,
“你想干什么?”
“我有点头晕。”
重量扑面而来,温宁险些被他压倒在草上,她踉跄了一下,怀里已经被挤进一颗软绵绵的头,明显的热意就要让温宁跳起来,一声弱到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像羽毛绕过她的耳侧。
“……这次是真的。”
“没骗你。”
*
事实证明,喝酒伤身,工作伤心。二者折叠,再加一个生病的buff,就很容易导致两天的美好假期消失。
但这是宋知聿的假期,跟温宁没关系。
她悠闲地盯着昏昏欲睡,已经烧到39的男人,手感极为舒服,烫手算不上,刚刚好的温度,也许能治治她被工作耽误的宫寒。
上班时这或许是她摸鱼的好时机,但是很抱歉,温宁掀了掀犯困的眼皮,她盯着工作群发呆,最后遗憾地叹了口气,抽开宋知聿抱着的左手。
家人不在身边怎么办?没有朋友怎么办?深夜孤身一人看病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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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气呵成下了单,温宁趁他烧的滚烫,怜悯地摸摸宋知聿的头,然后打算关门和跑腿小哥交接任务。
但躺在床上半死不活的八爪鱼拒绝了她的提议,身体力行地黏住她一只胳膊,惨白的光打得他脸色更惨白,许久不见他上升了一个水平的演技,在此时更加楚楚动人。
温宁用手封上宋知聿的嘴,她笑兮兮地替宋知聿捋平呆毛,然后温柔得像能掐出水点了点他的鼻尖,
“我下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