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正在廊下闲聊,便听墙外有铁蹄声传来。
王荣在府上做了这么多年,对马蹄声十分敏感,若是将军骑着麒麟回来,他一准能听出来,只可惜这声音不是。
而正竖着耳朵听,便听前院小厮喜出望外地道:“怀将军!”紧跟着便大声通报,“怀青将军回来了!王管家,怀青将军回来了!”
怀青今年二十出头,是个少年将军,上面还有一个亲哥哥,名叫怀信。
兄弟俩和周权一样,都是祖世德一手带出来的,年纪比周权略小一些。
后来祖世德逐渐放权给周权,兄弟俩便跟了周权,也是两位很能打的少将军了。
怀青身穿便服,袖口戴着黑色护臂,手拿佩剑,十分轻盈地从马背上跳了下来,把缰绳递给了门口小厮道:“帮我迁到马房里去喂点水草。”说着,不轻不重拍了一下小厮的肩膀,上下看了他一眼,“一年不见,长高了。周祈安人呢?”
小厮接过缰绳道:“二公子在里面呢。”
“他身子怎么样了?”
小厮绘声绘色地道:“刚摔下马的时候可把我们吓坏了,后来病情越来越严重,越来越严重,皇上派御医来看,御医还让我们准备后事……”说到这儿,小厮嘴巴一瘪,眼泪都要掉下来了。
他又连忙憋了回去,继续道:“好在我们家公子福大命大,自己挺过来了。御医说,现在已经没什么大碍。”
听到通报,王荣也赶来接应。
这几年,北国部落又屡屡在边境袭扰,劫掠我朝百姓,去年开春祖世德便奉旨征讨。
周权、怀信、怀青自然也跟着祖世德一同上了前线。
出征前,怀青还宽慰王荣说:“放心吧,这一仗打不起来!出兵到关外溜达一圈儿,吓唬吓唬北国人,不出半年就回来了。”
不成想,祖大帅却是铁了心要往死里打。
朝廷一开始也不想打,只是看前线战况不错,大帅一出兵便歼灭敌国骑兵两万,收复城池一座,这才决定扩大战果,给祖大帅增兵十万,又举全国之力供应军需。
祖世德也很给力,把关外七八个当年在北国之乱时丢失、尚未收复的城池也一举给收复了。
这仗也就越打越久,一打便打了一年零四个月。
一年零四个月不见了,虽有家书报平安,但看到怀青将军完好无损地回来,甚至还长胖了些,想着他们家将军回来也就在不日之内,王荣有些热泪盈眶,问了句:“怀将军可还安好?我家将军可还安好?”
怀青开朗地道:“安好安好,一点事儿都没有!祈安人呢?我们听说他从马背上摔下来了。”说着,向后院走去。
王荣一路小碎步跟在怀青身后:“是!我们家公子是救驾有功,现在也已经挺过来了,只是有失忆之症。”
“失忆之症?”说着,怀青停下脚步,回头看他。
王荣解释道:“就是之前有些事,公子现在记不得了,我最近正帮公子回忆呢。”
怀青懵了一会儿,试图理解道:“也是啊,正好被马踢中了脑袋,脑子坏了倒也正常。身体无碍,没傻没疯就好!”说着,继续往里走。
而一进门,便见周祈安礼数周全地作揖迎了上来,叫了声:“怀青兄!”
怀青兄?
怀青站在门口上上下下地打量他。
这是傻了,还是一年不见倒跟他装起来了?
怀青十六岁从军那一年,周祈安十一岁,养在义父府中,也常常被义父和大哥带到军营参观学习。
当年他亲哥怀信是大哥周权手下的一员副将,大哥把周祈安带到军营后,常常扔给怀信不管,怀信也忙,便又转手扔给他带。
于是那几年,怀青活脱脱成了一个类似小师兄,亦或是书童,又或者是带娃老妈子的角色。
儿时的周祈安天资聪颖,口齿伶俐,不肯用功读书,诡辩起来大道理却一套又一套。有时连义父都拿他没办法,只能靠“武力”让他闭嘴。
怀青带他读兵书,还教他骑马射箭。
有时小祖宗逗留到深夜也不肯走,想在军营留宿,怀青还要把自己的床分他一半,给他讲他们行军打仗的故事,哄他入睡。
周祈安也很亲近他,一直哥哥、哥哥地追在他屁股后头,每天睁眼哥哥,闭眼哥哥的,烦得要命。
怀青走过来坐下,问了句:“身体如何了?听说你从马背上摔下来,脑袋还被马踢了。大哥很担心你,派我快马加鞭赶回来看一眼。”
周祈安看了看自己健全的四肢,又摸了摸自己完好的脑袋,回了句:“好像没什么大碍了。”
怀青便让王荣拿来纸笔,如实写下周祈安身体康健,只是人变傻了,得了什么“失忆之症”?整个人瓜兮兮的,其他倒没什么大碍。写完,让人快马加鞭给大哥送了过去,也算报平安了。
怀青又道:“大哥还在带大军班师回朝的路上,大概还有十日才能抵达京城。”
叫大家放心。
发完快报,怀青双手抱臂,一脸狐疑地看着周祈安。
周祈安被盯得发毛,一脸讨好相:“那个,哥,在外面野战肯定没吃好吧,要不咱再吃点儿?”
怀青道:“不用,刚刚在驿站吃过了。前线伙食……也还行吧,启州的肥羊快把我们吃胖一圈了。倒是你啊,瞧你这小身板瘦的,快跟只病鸡儿似的了!”说着,朝他后背上拍了一掌。
怀青习武出身,手劲是大了点,但他这一下也是收了力道的,不成想周祈安大病一场后竟连这点力都吃不住了,整个人往前一跌。
怀青眼疾手快,伸手去扶,而后难以置信道:“怎么回事?成纸糊的了!”
周祈安:“……”
怀青又叫他抓紧强身健体,再这么下去,剑都拿不起来,数落了他一通才回府去。
///
大军归朝是在十日之后。
前天府上便传来他大哥明日入京的消息,而第二日宵禁一除,他便听街道上熙熙攘攘,格外热闹了起来。
府上几个小厮一边打扫院子一边闲聊,说城中百姓一大早便跑到了大街上,准备迎接王师。
约摸过了一个时辰,便听街上有铮铮铁蹄声传来,且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密,犹如黑云压境。
周祈安随手抓了一把瓜子,跑到大街上凑热闹,只见大军手举黑色大旗,浩浩荡荡从明德门走了进来,队伍之长,见首不见尾。
为首的十几位将军各个威风凛凛、风光无限,而十几位佩刀将军,又护着身后一辆富丽堂皇的气派马车。
马车由四匹马齐力拉着,四匹马步调一致,不疾不徐,威严无限,想必马车内坐着的定是个大人物。
听闻祖世德今年年事已高,已近花甲,莫非马车上坐着的正是他义父祖世德?
朱雀大街上已经净了街,百姓自发跪在两侧迎接王师,面朝大地、屁股朝天,齐声高呼:“恭迎祖大帅得胜归朝!恭迎祖大帅得胜归朝!”
当年北国之乱的哀嚎声犹如在耳,在百姓心中,唯有祖大帅能与北国骑兵一搏,此次又打了胜仗,自然也成了百姓心目中无上的英雄。
随着百姓欢呼,大军也士气高涨,脸上皆是坚毅、光荣的神情。
周祈安倚在巷子里围观,瓜子皮扔了一地。
观望了会儿,只见一个小商贩挑着扁担艰难地从欢呼的人群中挤了出来,从他身侧路过,周祈安便随口搭了一句话问:“今天什么日子啊,这么热闹?”
小贩停下脚步打量他:“看这位公子衣着不凡,肯定不是寻常人家,消息怎么还没我们贩夫走卒灵通啊?”
周祈安“害!”了一声:“我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消息自然没有你们小商小贩灵通喽。”
小贩这才回了一句:“祖大帅抗击北国,今儿得胜归朝了。因为这事儿,今天还闭市半天呢,白跑一趟!”说着,一脸惋惜地看了一眼自己这新出炉的热乎烧饼。
周祈安又问:“祖大帅是什么人啊?”
小贩惊讶道:“你连祖大帅都不知道?”而后一脸“该不会是敌国派来的奸细吧?”的狐疑表情。
只是祖大帅的名号令敌国闻风丧胆,若是敌国奸细,又怎会连祖大帅都不知道?
可能真是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书呆子吧。
小贩想通后回道:“祖大帅您都不知道?我们周国的天下兵马大元帅啊!”说着,又凑过来小声八卦,“不是有句话说嘛,这周室天下,只有宫里边是皇上的,出了皇宫,一半姓祖。北国之乱后,大半个天下不都是祖大帅一个人打下来的吗?”
这话倒是有意思。
周祈安也惊讶于坊间竟连这种话都敢传,放在其他朝代,岂不是要杀头的大罪?
想来周国两百年基业,国力最盛之时,版图之辽阔前无古人,万邦来朝的盛景更是后无来者,百姓蒙受周朝恩泽两百多年,心中自然也都念着周朝的好。
只是当年祖世德攻下长安,迎天子归朝,献文皇帝回到大明宫不到三年便被刺杀驾崩。
享年十八岁,膝下无子。
当时的皇家叶脉凋零,献文皇帝一没儿子、二没弟弟,文武百官商讨一番后,便从皇室宗亲里挑了一位四岁的孩童拥立为帝,也就是当今圣上。
百官尽心辅佐,皇上也兼听则明,周朝也就又太平安稳了十多年。
但毕竟天子年幼,又是旁支,朝堂又被权臣裹挟,皇帝威严不复当初,百姓之间自然也就什么话都敢传了。
周祈安问了句:“一半姓祖,那另一半呢?”说着,他试探性地问了句,“该不会姓周吧?”
他刚刚听到百姓们也在高呼周将军。
若真是如此,他们家在长安城的权势可真是滔了天了。
小贩意味深长地摇了摇头道:“那怎会!归根结底,周大将军不也姓祖吗?他们是一家人,可从不说两家话!”
周祈安想起系统那句——周天子年幼,被权臣裹挟。
依小贩所言,裹挟天子的权臣莫非就是他义父祖世德?且除了祖世德还有一人。
只是小贩到最后也没告诉他另一半姓谁。
///
而一回将军府,便见几辆气派的马车停在了将军府门口,一位身着红色蟒袍的男子走下马车,中气十足道:“圣旨到!”
周祈安哪见过这世面,万一错了礼数可不好,干脆躲进了巷子里。
将军府内,王荣派人到处找他,找了半天也没找着,只好率领众家眷到门口接旨。
御前总管脸上堆笑,宣读圣旨。
“镇国大将军周权,讨伐北贼,收复两州,军功赫赫,特封镖旗大将军,官从一品。赐良田千亩、家宅一套、白银五千两。”说着,身后十几名太监便纷纷把赏赐抬进了府内。
李公公读完圣旨,又连道了几声恭喜。
王荣命丫鬟奉茶,又命小厮准备银两,把李公公和十几名随行太监都打点妥帖了,这才送李公公出府。
直到一行人走远,周祈安这才走进来问:“宫里来人了吗?”
王荣道:“将军打了胜仗,皇上派人来行赏了。”
一箱箱白银堆在院内,小厮们连忙往库房里抬。
周祈安拿了一个银元宝送到嘴边咬了一口,口感还真软,一下便咬出个牙印来。
王荣便一脸慈爱地看着他道:“二爷拿着吧,拿了银子出门玩儿去吧。公公说了,皇上今晚在宫中宴请,将军一时半会儿也回不来了。天天憋在家里该憋坏了,出门转转,兜兜风去吧。”
周祈安问了句:“咱长安城有什么好玩的地方吗?”
王荣道:“好玩的地方那可多了!东市、西市都挺热闹,各种茶肆、书肆都有,街边还有吹拉弹唱的、杂耍的。酒肆就不要去了,免得大将军回来,看到二爷喝了酒不高兴。”
长安城实行坊市分离制度,整座外郭城由108个四四方方的小方块组成,也就是坊。
百姓在坊间居住,也可以在坊间进行小买卖,而东、西两市才是商业活动密集的场所。
王荣在门口备好了马车,周祈安上了马车却没想好去哪儿。
车夫看他半天没声,便问了句:“二公子想好去哪里了吗?”
周祈安道:“要不先去西市看看?”
听闻当年西市热闹非凡,有许多西域商人聚集在此,稀奇古怪的玩意儿特别多。只是这十几年来战乱纷飞,西域的商队便很少过来了。
而他话音一落,车夫便道:“西市有什么好玩儿的!”
周祈安拉开帘子,看向外面的车夫道:“那你说说哪里好玩?”
只听车夫道:“要说长安城最富贵、最好玩的地方,那当属平康坊的满园春了!”
“平康坊?”
“是啊,全京城最漂亮的姑娘都在那儿,最有名的权贵也在那儿,可以说是风流荟萃、富贵云集!话说当年大诗人孟郊考中了进士,作了一首诗,那叫‘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长安花是什么花?莫非真是街边的花花草草不成?当然指的是平康坊里的美人花了。”
周祈安听懂了。
此地就类似于抗战时期的六国饭店,或建国后的长安俱乐部,美女权贵云集,消息流通也快。
周祈安一时好奇,回了句:“好啊,那就去看看!”
“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登科后》孟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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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