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牢里。
步一悠看着被锁链绑着四肢的中年男人,便猜想是这喜州的知府吴刚。
一个名义上成为心月夫君的人。
“让我见他?”
步一悠看向身侧的宋行知,不知道他又想干什么。
方才在马车上的对话更是直接以沉默告终。
宋行知将一瓢冷水泼到吴刚脸上,“他这样的人,祸害西南十几年,你觉着应该怎样处置?”
“自是让他痛苦,才最爽快。”
“一个破釜沉舟的人,已经没有能让他痛苦的了。”
宋行知明明是在问怎么处置吴刚,可步一悠在心中下意识觉着他是在问自己。
是啊,一个连痛苦、悲哀都感受不到的人,又有何会怕的。
是以,她直接回答了。
被冷水泼过后的吴刚勉强睁开一只眼,另一只眼已经被打的肿起来。
“我唯一纳娶的姨娘,竟成了毁我命的符咒。”
或许真正的心月姑娘的生辰八字确实能助他,可被抬进知府的是步一悠,是天生有恶煞命格、无情感感知的步一悠。
步一悠倒不介意他恶狠狠的目光,“你该庆幸,竟能有人来送你最后一程。”
“庆幸?我谋划多年,若非你,我亦能当天命。”
有时候见多了普信男,像吴刚这样的步一悠见的也不少。
“天命?就凭你那九宫八卦黄河阵?”
“你能懂什么!”
像是被踩到了痛处,吴刚的情绪亦激动了不少。
“若真能逆天改命,就不会总有人一直活在黑暗中。”
步一悠从来不信命能改,她只想着当下的快乐便好了。
她的努力,在所有人放弃的态度中显得可笑。
“哈哈哈!”
吴刚苦笑着,这几天来,他的命数如同山崩,转换快到他来不及反应。
可他仍然坚信他这么多年来的谋划没有错。
“一个从出生便是贱奴身份的人,为讨要一点点主人家不要的吃食,杀了爹娘,卖了姐姐,忍辱数十年换来一次逆天改命之机,踏上了这么一条路,怎么可能停下来?”
“这世间连生存都难以维持时,他们生我,该死。”
“我只想要一点吃食,他们却狠揍我一顿,也该死。”
……
癫狂至极。
鲜血不断从吴刚口中涌出,可他还在诉说着,仿佛在讲一个他看到的世间不公的经历。
宋行知隐忍着声音问:“喜州的百姓,庭院下埋藏的尸骨,因你而死在战场的千千万万士兵,他们就该成为你的垫脚石吗?”
他生气了。
步一悠心中似乎有了判断,他面对自己更多的是无奈,可对吴刚是实打实时的生气。
心脏跳动的每一下,步一悠都能清晰感知到,似乎在这个世界,真的不一样了。
可是这样真的是一件好事吗?
“这里味道太难闻了,我先出去。”
步一悠不想继续待在这了,她不喜欢失控的感受。
阳光只能照在地牢的出口,可越是靠近出口,看见飘在空气中的灰屑便愈发多。
站在衙门的大门处,能看见一条长街直通城门。
可街上不再是各种商贩,反而是一个个跪倒在地的人,在磕头,在祈祷。
不知是谁传出的,血才是入道的门路。
从取家禽的血到人血。
小儿口中呼喊“爹爹……”“娘亲……”
妇女口中呼喊“饶过我……”
似乎都是些没有反抗力量的人在挣扎,挣扎不成为所谓的贡品。
步一悠随意的几句话成了大洋彼岸的蝴蝶,它只是轻微扇动翅膀,可一连串的连锁反应,快到让她震惊。
她低估了这个世界的人心,也高估了他们……
这是第一次,看见那么多人都身陷痛苦,她难得没有快意。
“嘭,嘭,嘭……”
大鼓的声音从城门上传来,一声接着一声。
似是要将声音传到城中的每一处。
距离很远,步一悠看不清城门楼上是何人,只能听见声音。
鼓声持续了很久,却又像是戛然而止的。
魏昱已经带人到了城楼上,用箭射掉了那男子手中的鼓槌。
但那男子手中还拿着炸药和短刀。
“不要再挑事了,放下你手中的东西。”
像是没听到,男子直接转身爬上城墙的边缘。
“我不想挑事,我只想让大家清醒。”
看了眼城楼下已经聚集不少被鼓声引过来的众人。
“道非道,人心乱,人命失。”
他点燃手中的炸药引线,“世间无道,莫要再信谣言,人命弥足珍贵,为何总想着不切实际的天道,吴刚是作恶多端,他已经受到惩罚了!”
引线燃尽时,男子将炸药朝半空抛出。
“砰——”
犹如白日烟火,盛大又荒芜。
明明是一声巨响,却像是挣扎反抗中的呜咽。
鲜血从黑发中蔓延开来,围聚在一起的众人下意识往后退。
此时,步一悠却想着拨开人群,往前去看看。
仅是一眼,步一悠的双眼便被一双温热的大手捂住了。
若要问后悔是什么感受,也许活了二十五年的步一悠没办法告诉你,可现在她能形容了。
“我从来没有想过……”
许是鼓声,许是炸药,许是鲜血,才将这一城人的理智往回拉。
在武力的镇压下,起码明面上的求道迷信不再有。
“后日,新的知府能到,届时我们便能离开了。”
魏昱将密信中的内容略读,可步一悠并不怎么关注。
她觉着她的心脏像是生病了,总是会间歇性的难受,像是被蚂蚁轻轻咬了一口。
其实没有什么影响,可她就是有感觉。
两日前的事还历历在目,步一悠从未有过这么在意的事。
明天便是那男子的出殡了。
“会有人给他办出殡吗?”
本是沉默的饭桌,却被步一悠没头没脑的一句打破。
魏昱问:“什么出殡?”
“他的妻子已殉情,只留一女儿,无父无母,无人能为其出殡。”
宋行知知道她问的是谁,只是现实便是如此,不是你有期待便会好的。
“夜深了,早些休息吧。”
魏昱看着步一悠上楼的背影,问宋行知:“你们方才在说谁?表妹是在难过?”
说实话他说出不一悠在难过后,也是很惊讶。
“城楼上死去的男子。”
魏昱拍案而起,“那谁说没人给他出殡,我就可以。”
“若没他,那些个蠢笨的人还不知要闹到什么什么时候,我明日定要抬着他的棺,绕着城中走一趟。”
宋行知难得有些赞许地看向他,“挺好的。”
翌日竟是个阴天,没被阳光晃醒,可步一悠还是早早便醒了,或说一夜未眠。
“姑娘,王爷说今日辰时是出殡时辰。”
沉雪将洗漱的端进来时,见着步一悠还呆坐在床榻上。
“出殡?”
下一刻,她便像突然活过来了一般,连洗漱的动作都快乐不少。
是一种渴望被得到满足时的心安,步一悠感觉那只蚂蚁似乎暂时离开了。
接近上百个士兵尾随的出殡队伍,很是壮观。
没有特别的唢呐声响,没有哭喊声。
整个出殡队伍最前方,是一个七八岁的孩童,小小的身板,捧着父母双亲的灵牌。
整个出殡的队伍走街串巷般,在每一户人家的门前路过。
可真心感谢或是真心为其默哀的少之又少。
步一悠与宋行知都只是在旅馆门口站着,待其经过时,松开手中的白花瓣。
阴天的冬日里,风力格外迅猛,白花瓣乘着风飘起,远去。
“原来这里的人也都是如此的冷漠无情。”
步一悠瞧着有不少围观的人,可他们大多数都是抱着一个看热闹的心态。
“身处黑暗中的人群,只要有一人看到了希望,并为之努力,就会有源源不断的阳光照亮黑暗。”
像是在回应宋行知的话,本是乌云遮蔽的天空,硬生生地从云层中透出光亮来。
“虽不曾认识,今日的送行权当感谢!”
有一男一女携带两孩童在边上跪下,对着棺材磕头。
乌云仍然没走,可阳光亦能刺穿云层照亮这本来压抑的氛围。
是光柱,落在黑色的棺材上。
或许是巧合,或许是神明,可这一切都刚刚好。
是光的形状,亦是这黑暗中的方向。
“丁达尔效应……在他们眼中是神明的形状。”
步一悠伸手,但阳光并没有停留在她的手上。
宋行知抓着她的手腕往外走,“跟我来。”
冬日里的阳光真的是温暖的。
“你停在原处,不做任何努力是不会有改变的。”
宋行知拉着她手腕,走到阳光能照亮的地方。
这样,温暖竟成了触手可及的。
从云层穿过的阳光不多,步一悠抬眸看向宋行知时,他所站的位置仍然是乌云遮蔽下的。
“很暖。”
“你觉得悲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
宋行知轻声回她:“悲喜自渡,他人不悟。”
“若是我分不清呢?”
“一世为人,每个人都会有自己的喜怒哀乐,悲伤怜悯,这些都是经历,是感受,分不清那就不执着,没有人规定,这些情绪感受需要明确区分。”
步一悠微垂着双眸,似是在认真感受,“那我好像感受到了。”
“可我不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