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牧洵弯下腰,轻轻地将沈端端揽入怀中,一遍遍地摩挲着端端的头顶,软软地头发像春天刚发芽的嫩尖儿,拂过她的手心,捋平她曾经千疮百孔的心。
“是啊是啊,娘从那么高的山上摔下来,摔得都忘了端端几岁了呢。”
“是三岁!”
软糯稚嫩的声音混合着奶香味,生生勾出了沈牧洵心底的泪。
“端端三岁了啊……真好……真好……”
端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他知道娘亲哭了,以往娘亲哭的时候,他总觉得很难过,但偏偏这回没有这种感觉,他将头靠在沈牧洵的肩上,伸出小手,抱住了娘亲,肉乎乎的小手甚至还晓得拍拍母亲的背。
楚嬷嬷送完郑公公回来看到这幅母子相拥的场景,忍不住皱了皱眉头,上前几步道:“小娘,快莫站在风口上哭了,小主子身子弱,可吹不得风。”
沈牧洵收起眼泪,缓缓起身,平静地看着楚嬷嬷,眼神仿佛要在她身上盯出一个洞来:“嬷嬷唤我什么?”
楚嬷嬷楞了楞。
世子爷南下赈灾,临南并不在他原本的路线上,据说就是为了接她,特意轻车简从,遇上刺客,人手不足,才负了伤。
因此,在楚嬷嬷心里,这个琼姿玉貌的小娘子活脱脱便是红颜祸水。不过是侥幸爬上了世子爷的床,祖坟上冒青烟,生下了沈端端。
世子爷修身持正,如今却冒出一个非婚生子来。楚嬷嬷舍不得怪世子爷和沈端端,自然把这笔账算在了沈牧洵头上。
她奇的是,这段时日以来,沈牧洵总有略有清醒的时候,她都是这么唤的,沈牧洵似是默认了,怎么今日反倒在意起这个称呼来?
莫非,是她心大了不成?
楚嬷嬷脸色微沉:“小娘这话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沈牧洵拉起端端的手,向屋内走去,“只是我与世子爷的关系并非嬷嬷想的那样。”
这一次,她不会再把沈端端交出去了。
“哦,对了,”就在楚嬷嬷犹豫要不要跟着进去的时候,沈牧洵转过身来,又道:“等世子爷回来,我会亲自向他辞行。”
“所以,嬷嬷也不必定什么章程了。”
话音一落,房门啪地一声关上。
吃了一个闭门羹的楚嬷嬷决定去找世子爷侍卫云从探探口风。
谁都别想唬过她!
“娘亲,我们真的要走吗?”
沈牧洵抱着沈端端坐在窗边的罗汉床上,沈端端仰起脸问道。
“端端不想走吗?”
沈端端迟疑了片刻,娘亲好像什么都记起来了,身子也好了,他很开心,可是一想到要离开这里,他又似乎有点舍不得。
“那我以后还能见到归归吗?”
……
见沈牧洵的表情僵了一瞬,端端马上解释:“他们都叫他世子爷!”
……
“其实我应该叫他白白的对不对?可是娘亲送我的那只小狗叫小白,归归要是知道他和小狗一个名字,他会不高兴的。”
沈牧洵一脸看傻儿子的表情,说道:“他要是知道你叫他归归,他也会不高兴的。”
“没有啊,”沈端端一本正经,“我没见他不开心啊。”
……
感情还真的这么叫了?
“归归对我挺好的,送我小木弓,还带我去骑马。”看着沈牧洵一脸不可思议的样子,沈端端还替宴归白解释了一番,“归归只是脸臭了一点,人还是挺好的。”
端端眨眨圆溜溜的大眼睛,看着沉默不语的沈牧洵,他伸出藕段似的小手臂,拥住了沈牧洵:“虽然归归很好,但是我还是最喜欢娘亲了。”说罢,用毛茸茸的头蹭了蹭沈牧洵的颈窝。
云从不知道跟楚嬷嬷说了些什么,只是从这天后,青梧院中上上下下皆称一句“沈娘子”了。
这日里,沈牧洵带着沈端端坐上马车,出了王府角门,穿过如意巷,绕过王府,便往西市的安福坊行去。
母亲庄氏幼年也曾随着父兄沿着大运河北上南下,庄家便是靠着这走南闯北的生意开始发家的。她记得母亲说过,西市安福坊的大半店铺都是舅舅所有,她要回临南拿回母亲的嫁妆,头一件事便要寻着舅舅出面。
马车行过街角时,一阵风吹起帘子,沈牧洵回头一望,王府门楣映入眼帘。
肃王府。
沈牧洵垂下眼帘,握着沈端端的手不由紧了一紧。
她知道宴归白这几日去了西山军营视察,亦知道待他压下军营哗变,这肃王府便要改做“宸王府”了。
老肃王封地远在甘州,于京中王府并不常住。去岁皇帝病重,朝中人心浮动,更有湘王打着清君侧的名义起兵,是宴归白带着镇西军千里赴京,拱卫京畿,又带了一名神医,勉强稳住了龙体安康。
皇帝一上朝,湘王也没了大旗,凭着一鼓作气攻下的城池也被反攻了回去,历时一年的湘王之乱终于平定了下来。
只是皇帝的身体终究是到了强弩之末。这一缀朝,便是三月有余,太子未立,朝中难免人心浮动。半月前,西山军营险些出现哗变,宴归白单刀赴会,纠出了几个始作俑者,顺带着断了幕后之人一个臂膀。
朝中上下无不臣服。
但他已是亲王世子,封无可封,皇帝只能另封其为“宸王”。
是以,肃王一脉,一门两王,至此摄政,权倾朝野。
前世里,沈牧洵已认下侍妾的名头,她只能坐在那一方小院里,遥遥听着这外头的热闹。
这一世,她蓦地睁开眼,眼底已是一片清明,此处无论是肃王府还是宸王府,都已与她无关。
沈端端好奇地掀开车帘,出了宣阳坊,又过了两条街,便到了西市。
街道两边,店肆林立,人群熙攘。小贩叫卖声混杂着烟火食物香味兜头兜脑地盖住了马车中的母子。
沈端端的眼神越来越亮,沧州虽也热闹,终究不敌京城繁华。
沈牧洵轻轻抚了抚沈端端的发顶,她能记得之前许多事,却唯独记不清刺杀那日的情景,她昏迷之中被宴归白带到京城,就连身边这几件换洗衣服都是楚嬷嬷命人去如意绣坊买的成衣,她既然打定主意要走,就更不想与王府牵扯过多。
“等我们寻到舅公,娘准许你买三样东西可好?”
虽然年幼时的记忆已有些模糊,但她仍然记得舅舅曾经高高地将她抱起来,又稳稳地接住了她,小时候只要舅舅出现,便意味着她的小床上会堆满各式各样新奇的玩意儿。
马车在庄记七宝斋前稳稳停下。
朱红色的大门向内开着,四扇紫檀髹漆屏风矗立当中,上刻雕刻仙山海屋,近看云气氤氲,远处波涛汹涌,间又海浪涌起,拍向岛中阁楼。其雕工犀利,气韵浑厚,见之令人忘俗。
绕过屏风,将街上鼎沸之声抛至身后,博古架在眼前分左右两侧依次展开,厅堂正中央摆着一口青花瓷大缸,一红一黑两尾锦鲤于碗莲中穿梭,好不惬意。
片刻功夫,便有小厮轻快上前询问沈牧洵来意,待听得她是来寻东家后,仍是殷勤问道:“娘子可有名帖?东家南下巡店,回程不定,娘子留下名帖,小的自会转告。”
沈牧洵不由苦笑,她一应物事皆在临南,别说名帖了,便是有沈氏徽记的簪子发钗亦无:“无妨,我多来几次便是了。”
沈牧洵甫一走出店铺,便有一老者从后院出来,见小厮仍待待看着门口,不由问了几句。
小厮摇摇头:“是一个小娘子来寻东家,又拿不出名帖路引之类的来,说是过几日再来,啧,东家店铺这么多,也不知何时能遇上。”
老朝奉叹了口气:“小小姐出了事,东家赶去沧州,一时半会怕是不会想着回京了,吩咐下去,让各家各铺都紧紧皮子,可别闹出乱来。”
“诶!”
沈牧洵说到做到,总是每隔几日都来这七宝斋一趟。
楚嬷嬷的脸也是越拉越长了。她去寻云从问了几次,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来,沈牧洵非主非仆的,只能将她当做客人来待了。
好在她形貌昳丽,人又和善,哪怕只是常来问问,并不买些什么,七宝斋上下也并介意。
而肃王府里多了一个带孩子的小娘子的消息却就此不胫而走。
楚嬷嬷这日终于瞅住一个机会,拉住云从,语重心长道:“世子爷尚未娶亲,沈娘子这样进进出出的,惹得外头议论纷纷,你若再不给我一个准话儿,我可就要递信给王妃娘娘了!”
肃王妃膝下仅有宴归白一子,若是流言传到甘州,只怕立马就要杀将过来。
云从手中提着个包裹,沉吟半晌,道:“嬷嬷别急,我今日要去西山军营,且待我禀过世子爷,嬷嬷再做打算,如何?”
楚嬷嬷这才被按了下来,却也只肯给云从这一日的时间。
只是有人奈住了性子,有人却实在忍不住了。
就在沈牧洵马车辘辘驶出之后,与宣阳坊左近的安德坊亦有三辆马车悄悄驶出,跟了上去。
这日里,七宝斋的东家庄敬元仍未从沧州回来。
正当沈牧洵失望而归时,七宝斋却突然涌进几个衣着纷华靡丽的少女来,连带这丫鬟侍从们满满当当地占满了七宝斋的大厅,衬得只着一身葱绿色袄裙的沈牧洵有几分茕茕无依。
沈端端敏锐地觉得这几位小姐颇有些来者不善的意思,站到了沈牧洵身前半步,拉着母亲的小手已有些微的汗意渗出。
每次都是这样。
沈端端紧抿着小嘴。
只要这些女人成群结队的出现,就会有不好听的话砸将下来。
未婚苟合。生父不明。不安于室。
……
沈牧洵安抚似地拍了拍沈端端的手,侧身想要绕过人群。
“慢着。本县主允许你走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