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卓然得了解药,同苏黛道谢。
走前她欲言又止,最终还是道:“苏姑娘,我对你没有恶意。”
“若是要一个理由,大约是我第一眼见你便觉得似曾相识。”
苏黛笑了:“这我倒信。”
沈卓然也笑,摇了摇手中的解药:“既如此,你便唤我阿然罢,我唤你阿黛!”
苏黛点头:“好。”
也好,她正好向沈卓然打听打听兄长之事。
天色渐暗,夜色和热闹的长街形成鲜明对比。
国公府该是摆上年夜饭了罢,她想,不愿早早回去自讨没趣。
“诶!听说了吗?城东头那个常举人,竟被人摸黑打坏了那处,以后再不能行房了!”
“他不是仗着背后有魏国公府撑腰便蛮横的很吗,还有人敢打他?”
“魏国公府只怕连这个亲戚都不想认了,怕是惹了什么惹不起的人罢,华京最不缺的就是达官显贵了。”
另一人凑过来道:“那他岂不是绝后了?”
“听说啊他有个外室,还和外室有个八岁的儿子呢!”
“可我听说就是他儿子摸黑打的他,说是他在外面拈花惹草,没把外室母子当回事,偏偏只剩这一棵独苗,要认祖归宗,被打了也只能自认倒霉,不能对外传扬。”
“我也是这么听说的,我还听说他那外室曾是个伶人,如今没办法了只能给她安个良家子的户籍,娶做正妻呢!”
“啧啧啧,恶人自有天收啊!是举人又如何,这辈子算是完咯!”
“罢了罢了,我妻儿等我回家吃饭呢!”
围着的人一哄而散。
苏黛看着不远处散开的人堆,华京城果然没有秘密。不过这么快就发生了这么多事,她倒是没想到。
夜色已深,烛火渐暗,苏黛慢慢走回了魏国公府,却见府外魏玉年提着一盏灯隐在檐下黑暗里,看不清脸色,亦不见表情,不似平日温和模样。
她走近,唤了声:“世子哥哥?”
却见檐下那人衣摆微动,露出几抹暗红,他指尖颤了颤,似乎在这里站了很久。
半晌,他抬起头,已换做温和模样,如沐春风般笑了笑:“阿黛,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苏黛咳了两声,天寒,在外待了太久有些着凉。
魏玉年将灯盏凑近了些,微弱的火光忽明忽灭照映在苏黛脸上,带来丝丝暖意。
他一靠近,苏黛便闻出似有若无的血腥味:“常穆的事,是你做的?”
“我不过帮了那孩子一把。”
“常穆此人六亲淡泊,唯利是图,中了举人却横行霸道,性格疯癫,在外拈花惹草,时常打骂他那外室,他儿子自然看不下去,这次被常家带回去,也是他儿子故意的,置之死地而后生,这孩子以后不简单。”
他没说的是,单凭八岁孩童的力气,是打不伤常穆的。
“那你呢?又为何这么晚才回来?”
他还记得苏黛不要他陪着去,有些难以控制的烦躁,他尚不清楚为何突然生出这种情绪,只好暂时压在了心底。
苏黛将路上遇到沈卓然的事情告诉魏玉年,将沈卓然与李长正的关系也一一复述。
语毕,她眼也不眨地紧盯魏玉年。
却见魏玉年与平日并无不同,她才放了心。
“与我得到的消息一致,她许是真心想同你相交。”
魏玉年暗暗思忖,只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府中灯火通明,都吃过了年夜饭守岁去了,只有明喜早早就侯在正厅,等苏黛回来。
明喜见了苏黛,忙迎上来:“小姐,可急死我了,你不是说一会儿就回来吗?这天都黑了!”
明喜在一旁碎碎念,苏黛尴尬地摸摸鼻头,她好像是这样说过……
一路未言。
魏玉年将苏黛送回芳雅阁,便回去守岁了。
走出去一段路,他停住,对着目送他离去的苏黛温和道:“往后,祖母不会再给你说亲了。”
他立于积雪之上,月辉撒在他的肩头,映出他高大的影子,他只是一个回眸,便仿佛尘外之人,清新脱俗,温文尔雅。
恍然间,他便已远去。
一夜无梦。
-
竖日,清风苑。
冬日雪地里,异木棉绚烂绽放,没了其他时节的百花争艳,竟也觉得格外美丽。
“表姑娘,世子外出未归,要不您先去书房等等?”
苏黛点头,跟着安临进了书房,往日她倒是经常遇到魏玉年不在,她便去书房等,顺便练练字。
昨夜她想了许久,单凭她在沈卓然那处打探,也不知要多久才能探出个所以然来,她想找世子哥哥帮忙。
往日她也不是没想过让世子哥哥帮他找阿兄,只是找到了又能如何?改不了父亲被冤,兄长被流放的事实。
且她本就寄人篱下,又怎么能护阿兄周全?
可听沈卓然昨夜的意思是阿兄五年前便逃了,既如此现今应是自由之身,大启律法载明流放失踪者三年以上便不予追究从前罪责。
若真找到阿兄,她便搬出国公府,同阿兄自力更生。
世子哥哥还从来没拒绝过她,这件事应当会帮她的罢。
她乖乖坐在桌案上练着字,想着等找回阿兄后怎么发家致富,没成想太过专注竟到了晌午。
竟还没回来?
苏黛唤了两声临安,不见应答。
这倒少见,魏玉年的书房除了安临和她,从不让其他人靠近,今日没带明喜,整个书房似乎只剩她一人。
左右她早间吃的有些撑,书房也摆有茶点,不着急回去用午膳。
她闲晃着翻看书架上的书,大多是些经史子集,兵法之类的,苏黛不是很感兴趣。
蓦然,她视线触到一本封皮极旧的书,书封上写着异志录,似被人经常翻看,内里纸张破损严重。
此书藏在书架最底层极不显眼之地,她来过这么多次,还是第一次看见。
刚拿起,书中露出半截纸张,她抽出一看,是魏玉年的字迹,写着大启山河录五个大字。
苏黛突然僵住。
尘封的记忆突然回笼,父亲生前亲手撰写了一本书,也叫这个名字。
是巧合?
还是另有原因?
父亲去前,将此书交到了她手里,嘱咐她万不得已千万不能拿出来,这些年她曾几度疑心父亲当年被陷害就是因为这本书。
可父亲所撰写的这本书,连阿兄都不知晓!
苏黛浑身发颤,飞速翻看了几页,异志录并无蹊跷,记载的只是民间怪谈,只有这页纸,似是被人无意之间夹进了书中。
突然,墙里传来惨叫,一息后便戛然而止,接着是粗重的喘息闷哼。
苏黛一惊,异志录掉在地上,她慌乱捡起来塞回书架。
她离书架侧面的墙很近,喘息声仿佛就在她耳边一般……
她想跑出书房,却不知怎么挪动不了步子,手中已经不受控制的摸索着墙壁。
她来府中六年,六年里来清风苑的次数少说也有几百回了,她竟从来不知墙里还有这些门道。
就好像封住了什么人。
她想起一上午未见的魏玉年,莫非是他在里面?
苏黛不敢深想,手中胡乱摸索着不知碰到了什么机关,墙面颤动着自己开了,里层竟是间密室。
密室狭小不透光,只有几盏快燃尽的烛火,烛火之下架台上摆满了种种刑具,仿若刑部大牢,看的人心惊胆寒。
刑具一侧摆着一只半人高的木桶,木桶里用千斤重的铁链坠了个人,好让人无力爬出去,那人披头散发,看不清面孔,散发出阵阵恶臭。
他浑身像沾满了血迹,只是血迹的模样有些怪异。
烛火忽明忽暗,苏黛正要走近,却猛然发现木桶边垂吊着一条翠绿色的小蛇,有拇指般细长,此时正吐着蛇信往木桶中间那人身上游走。
苏黛瞪大眼睛。
不,不止一条!!!
木桶里竟密密麻麻的全都是拇指大的小蛇,桶口一圈撒了雄黄,小蛇爬不出来,只能蠕动着往那人身上攀爬,有的甚至钻进了他鼻孔里!
他身上也不是血迹,是密密麻麻的蛇!!!
那人被满身的蛇头咬的面目狰狞,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喉间只散发出痛苦的呜咽,他两只眼球红肿暴起充斥血丝,看到苏黛痛苦艰难地伸出手,嘶哑着张嘴,却有几条小蛇顺着张开的最钻了进去——
“救……我……”
苏黛吓的跌坐地上,忍不住干呕。
苏府那事过后,她闺阁中再未见过如此骇人景象。
此刻她眼睁睁看着万蛇噬人的场面,竟渐渐与六年前的景象重合,脑袋一阵阵发懵,声音失在了嗓子眼里,像溺了水,让人喘不过气,也叫不出声……
“毒妇?”
萧远从门外急匆匆过来,奇怪道:“你怎么在这里?”
魏玉年略微诧异的视线扫过书架过后,意识到了什么,沉着脸快步走来。
苏黛浑身发冷,止不住地颤抖,险些窒息,脑中尽是当年她去找阿苏姑的场面——
也是如此,阿苏姑也是如此躺在蛇堆里……
那些蛇围着阿苏姑啃食的画面历历在目,她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阿苏姑的血肉被吞食殆尽却无能为力……
阿苏姑死前还瞪着眼睛,看着远方,那是姑苏的方向,如果苏府还在,她本应嫁给自己喜欢的人,白头偕老,一生顺遂。
可她为了自己,为了苏府,身首异处……
泪珠一滴接一滴的从眼眶滚落,噩梦重新浮现,苏黛狠狠揪住胸口,跪坐在地,求生的本能让她大口大口呼吸,身子阵阵发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