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先,众人并未注意到茶室有外人靠近,直到一声突兀的轻咳,先行吸引了欧阳拓的注意,
他此刻坐于江若汐对面,侧颜正对室门,抬眼时,眸光中的柔光温和,对上钟行简冷冽的目光,
没被逼退分毫。
室内空气凝了一息。
昌乐公主也注意到钟行简,那一抹绯红立于廊下,熙光透过繁复的檐角,洒在官袍之上,流转着渐渐冷峻的光泽。
钟行简面容清癯,身姿挺拔,宛如青松立于崖畔,深邃的目光定在江若汐身上,情绪隐匿在阴影里。
江若汐唇角噙笑,正与欧阳拓结束谈话,熠熠的笑容浅浅映在光芒里,似那帧美艳的画再次灵动地流转。
心中无端生出一抹躁意。
昌乐公主柳眉骤然冷漠,攥酒盏的手紧了又紧。
昌乐确实怵他,毫无端由,可能只因他眸光常年太过于深邃而端肃,仿佛能洞察世间万物而又不轻易表露情感,
于昌乐而言,是截然相反的两类人。
深沉不知底。
她不愿招惹。
“你来做什么!”昌乐没给好脸。
钟行简挑开珠帘,视线已悄然收回,踏门而入。
潺潺凉意顷刻灌满整个茶室。
“官家口谕。”
众人随昌乐公主跪接圣旨。
“昌乐公主驸马丧期已满三年,今有兵部尚书独子,风姿俊逸,品行端方。兹有画像,昌乐可自行相看。”
昌乐公主站起身来,笑得妖娆,“皇兄给我物色的男人我肯定得好好看看。”
画轴还在钟行简手里举着,她命男侍取来,被钟行简冷眼逼退,昌乐冷哼,只得自己伸手夺来,
展开一看,啧口品评,“的确称得上俊逸两字。”
转而见钟行简视线自始至终落在江若汐身上,生了挑衅之意,
画卷扔到钟行简脚前,“赐婚就算了。想送明日就送来,我急着要。若汐看中了欧阳先生,我看,不日欧阳先生就要离开我府上了。”
方才欧阳先生找她说话,只是在询问筒车相关之事,又聊了些涝灾、水利工程。
他老家在江南,年年发大水,经年颗粒无收,百姓苦不堪言。
欧阳拓想问,前工部尚书书中所记,可有解水患的法子。
谈吐之间,江若汐确实粗略领会到未来中书令的些许气韵,可他们两厢清白坦荡,并无半分私念。
甚至,前世今生,他于她,只是见过几面、说过方才一席话的陌生男子。
一直泰然处之的江若汐还是坐不住了,她即刻起身,走过来拉拉昌乐公主衣角,眉宇间轻轻蹙起,“公主,我没这个意思,不抢你的人。”
她眸眼宛如秋水清澈,却只看向昌乐公主,让她别多想。
江若汐也不是爱开玩笑的人。
钟行简眉心蹙起,心口骤然有些烦闷。
与昌乐公主认认真真解释,落在钟行简耳中,真成了公然挑衅。
欧阳拓也想出言解释,昌乐公主抬手阻止,先一步开口,
“我看未必,我这里相貌个顶个得好,最重要的是懂风情,不比你这个木头似的夫君知道疼人。”
与江若汐说话,一双丹凤眼却死死盯着钟行简,从小就爱拿架子压她,好不容易逮到机会,定然让他不痛快。
江若汐不置可否。
漆黑的瞳仁里仿若淬了冰,钟行简加重语气道,“昌乐公主,您该收收性子了,赐婚旨意哪日下来,这些人应早日撵出去。”俨然已经生气。
“你好大的胆子,敢教本公主做事。”再怵,昌乐也不能露怯在外。
只不过嚷得声音越大,心里越没底罢了。
“臣不敢。公主如何微臣管不着,但请公主不要带坏了我家夫人。”
钟行简话说得恭谦,但昌乐公主却感受到那股来自大长公主嫡孙世子的威压。
他哪里不敢。
昌乐公主指尖发颤,恨不得把他锁起来打一顿,
心中却也多份顾虑和忌惮,踟蹰在那。
在黑不见底的目光注视下,她身形晃动,率先拜下阵来,手腕被欧阳拓悄悄扶住,
“钟将军既然已经传完圣旨,不若坐下一起喝杯茶。”欧阳拓一如既往地温和恬淡,言语间不卑不亢。
钟行简为左卫将军,充枢密院都承旨,称将军并无不可。
“免了。”
钟行简怎么会有坐下的兴致,欧阳拓这话也不过是在赶人。
旨意传到,还不走?!
钟行简跨前一步,昌乐公主真怕他打人,退了一步将欧阳拓拉到身后,又觉得不妥,去护江若汐,
可江若汐已经被他拉住走出茶室,只剩珠翠不知所措地晃动纠缠一团。
“怎么办?若汐不会受欺负吧?”昌乐公主忽然为自己的一时逞口舌之快害了闺中密友而感到懊恼。
欧阳拓扶住她的肩,“不会。钟将军乃真君子。”
昌乐公主嗳气,“你懂什么,朝堂之事与闺房之乐怎么能一样。”
话音刚落,钟行简旁的常随许立去而复返,他进门朝欧阳拓作揖,
“我家世子让我传话与欧阳先生,科举在即,望先生不要沉溺酒色,潜心读书,一举高中。”
欧阳拓拱手回礼,“多谢世子。”
*
从公主府出来这一路,钟行简的手紧抓不放。
“世子爷,您这样不合规矩。”
她的嗓音极轻,“规矩”二字却如万斤锁链,困他顿足,行不得分毫。
钟行简回身,视线落在江若汐扭动的手臂上。
石阶死匿无声。
许立疾步赶至,见俩主子对峙,远远避开。他自小跟着钟行简,印象中头一遭见主子发了这么大的火,脊背沁出一层冷汗,暗自替夫人叫苦。
心中有股酸涩的无名火,在周身一点点延展。
刚才盛怒之下生出将屋内一干人等活埋的念头,可他了解欧阳,相信自己的妻子。
然而,却有个无形无影的毒蛇,引诱他差点失去理智。
眉间耸峰缓缓舒朗,钟行简攥着江若汐的手轻轻松开。
“攥疼你了?”他嗓音低沉,似是从喉间吟出的嘶哑。
江若汐晃一晃腕,眉头短促一皱后,嘴角勾起礼貌的笑,“没有。”
江若汐绕过钟行简,登车欲离开。
车轮晃动,帘幕轻飘,车窗外,钟行简单手扶缰骑马伴她相走。
荷翠疑惑,“夫人,世子也要回府吗?这个时辰,世子难道不去官署?”
“你没看世子方才生气了。”菊香忧心,“夫人,世子不会要押您回府兴师问罪吧?”
“不知。”江若汐闭目养神,盘算着要做多少筒车。
他心里想什么,难猜。
与其惴惴不安,不如到时见招拆招。
马车行至钟府门前,江若汐走下马车,钟行简却还坐在马背上,
垂眸看她,“官署还有公务,你自行回静尘院吧。”
特意送她回府!
江若汐真的不懂他想什么了。
闻言,江若汐福身踏进门庭。
身后,一道幽深的目光,送她缓缓没入游廊尽头,才驱马赶往官署。
从官署离开,已然日薄西山。钟行简未回府,而是着人回府告知江若汐,他去了城西惠安寺。
荷翠正忙着收菜碟,惊呼,“世子朝堂上又遇见难事了?”这是江若汐之前总结出的。
他去礼佛,不是信佛,而是有事时,心得安宁。
有事?他的事只因朝堂吧。
“不知道。”江若汐答得平淡。
上一世,每次遇到钟行简去惠安寺,江若汐皆坐立不安,整夜无法安睡,费劲千辛万苦去前院打听些消息,无他,只想替他分担一些。
可前院嘴严,经常不得原因,愈加心神难安。
今夜,江若汐做了会筒车,早早搂着馨姐儿睡下了。
月光初升,照着斑驳的前路,钟行简驱马飞驰于林间。他白日官署事多,纵然天大的事,也只能到惠安寺静坐一夜。
惠安寺主持慧能大师听闻钟行简到来,并未惊讶,驱身来到他常驻的禅房,钟行简刚用过一些斋饭,已然净身燃香坐定,
慧能大师推门而入,他也未动分毫,只是眉间微微蹙起,似是压着一层愁绪。
“施主,可又遇到难解之事?”
闻言,钟行简神色未动,缓缓睁开双目,黑眸里看不见光,鲜有的迷茫与混沌。
“我心不静。”
几案上佛香的烟轻轻摆动弥漫。
“阿弥陀佛。”慧能坐定,“不是风动,而是施主心动。”
钟行简目光游离在轻烟之上,不定。
屋内寂静安宁,只剩略显砂砾感的嗓音划过空气,
“我心中生了恶,有了私欲。今日在那里,我分明知道妻子与他没有半分逾矩,可仍被轻易挑衅。我手上有血,不怕沾染。”
音落,滞停在半空。
慧能:“所以,施主心中不能度过的坎阻,是什么?”
长长舒了口气,月光稀疏,屋内没有点灯,慧能的嗓音似是来自天际,又似从钟行简心中发问。
在这尺寸禅房,是天地之间钟行简唯一可以叩问本心之地,
关住自己,又打开自己,
只在方寸之内。
江若汐看他时灵动的笑,看他时却清淡疏离。
搜索内心,挥之不去的,全是江若汐的身影,
江若汐从未出现在这方寸禅房,今日却肆意而疯狂地侵占了他所有身心,令他内心狂乱地无法自抑,
钟行简双手抓在几案边,青筋暴起,轻烟飘忽抖动……
他心里有过不去的坎。
是妒忌。
妒生恶。
答案,这次钟行简闷在了心底,第一次没说出。
因为过不去,平复不了。
第二日晨光熹微,钟府和官署同时收到信:世子告假。
在无人踏足,没有斋饭、用水,钟行简呆坐在禅房,从日出到日落。
只求内心平静如初。
唯有此,才能用最理性的判断,做出最正确的决策。
朝堂风云,一步踏错,满盘皆输。
可是,他不知道的是,在此刻的崇政殿,昌乐公主不等通报闯了进来,她本进宫跟皇帝哥哥说不嫁,却听说他正在拟旨,所以,闯进殿内,把写到一半的旨意撕了,
扬得满殿都是。
宫里正派人来请钟行简回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