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洛川的雪还在淅淅沥沥,落到地上时已然融化大半,车轱辘压过后只余雪泥堆积在路边,像水泥味的冰沙。
应缇顶着乱糟糟的头发,裹着被子呆坐在床上,平日里总是含着一汪水光的杏核眼此时正呆滞地望向虚空,眼神没有焦距。
枕边手机上恬恬发消息问她今天又不来店里吗?
昨晚差一点就!
幸好没有让庄写意说出来,她不想就这么轻飘飘得和一个男人在一起。
她拉紧被子滚了两圈。
她喝酒怎么就不断片呢?
……
接班邱灵的人来了有一周了,是上次来店里问兼职的小姑娘。姜在竹上周来上班时应缇刚好偷懒没来店里,今天她才见到老板。
“小姜今天在呢,上班还习惯吗?”应缇进店就发现了在搬货的小姑娘,放下包后随口问了句。
“挺好的老板。”
“习惯就好,货不用搬也没事,早上送货的工人会帮忙搬进来的。”
“没事的,就这一点了。”
小姑娘搬完东西回到收银台,应缇把手里的早饭分给她一份。
“还没吃呢吧,来先吃点。”
“谢谢老板,我吃过了。”姜在竹有些不自在地摆摆手。
应缇递出去的动作一顿,塑料袋尴尬地在半空中晃了晃,“哦,吃了就好,吃了就好。”
“感觉你气色好了很多。”小姑娘明亮的眼睛里倒映出应缇的模样,脸蛋素净,皮肤泛着健康的血色,漆黑顺滑的长发蜿蜒到臂弯下。
应缇手里抓着袋子,用手背碰了碰脸,浅色的唇角微勾。
“可能是最近被喂得太多了吧。”
姜在竹来上班,最兴奋的莫过于小雨。每周的双休都不要了,周末自愿加班。
“老板你不懂,她长得巨像最近新出道的那个混血女明星。”小雨躲在收银台后偷看姜在竹,背影猥-琐到像一个狂热的私生粉。
“吴雨。你——”应缇无奈喊她大名,手扶额摇了摇头,“你别把人吓跑了。”
应缇裹着的羽绒服还未脱下,浅咖色的围巾遮住半张脸,一双卷翘睫毛扑闪的眼睛忍不住往外瞅。
店外路过一群年轻男孩子,高矮胖瘦都有,冬天的厚棉衣下套着一中的校服,或长或短的衣摆下露出红色的校服裤子。
她主要关注中间那个高个瘦削的男孩子。
每周末她都能看见他,有时是来店里买东西,要么结账直接走,要么在店里坐一会儿。亦或着是像今天这样在店外路过。
但无一例外,他的眼神都会飘向收银台,又以极快的速度收回去。
应缇捧着脸坐在休息区,眼瞳在收银台和店外来回转动,嘴角挂着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
青春啊!
“老板你不热啊?”小雨叼着冰棍走过来,两手抓着八瓶水,用胳膊肘顶开冷柜门,把水放进去才去接要从嘴里掉下来的冰棒。
“啊?我这就脱呢。”
应缇从姨母笑里回神,拍拍脸后拉开羽绒服拉链。
这家店她开了两年。
应缇上大四那年还不满二十二岁,那天是整个夏天中最热的一天。在几百人的合班大教室里,洛川的闷热潮湿像被放大了百倍般。
教室没有空调,透气的棉麻短袖也被汗水濡湿,紧紧粘在皮肤上刺出难耐的麻痒。
头天她做小组作业到凌晨,上课头昏昏沉沉,却心烦意乱怎么也睡不着。
只能把这归结于天气炎热。
下课她避开拥挤的人潮,手里拿着课上发的薄薄的小册子扇风,辅导员的一通电话却把她从三伏天一下拉到寒冬腊月。
“视传二班的应缇对吗?你外婆昨天晚上去世了。”
应缇出奇的平静,她向辅导员请了假,回家准备给外婆料理后事。
到家却发现家里来了群陌生人。
顺着堂屋大开的门,她看见站在人群边缘的,格格不入的四个人。
她看见姨婆坐在地上大哭,衣着精致的中年女人漠然地站在一边。刺眼的阳光穿透细小灰尘,却只能照射进堂屋一半,应缇站在光下,套着洗得发白的大短袖,挎着的帆布包起了毛边。
就这么和屋里的女人视线相对。
女人的视线落在她身上,随意到像是在看路边的小猫小狗。
不知什么时候停止哭泣的姨婆瞅见她,用那双苍老的手抹抹眼泪,招她过去。
“缇儿啊,你回来啦。”
“姨婆。”女孩快步走到老人身边,伸手把人扶起来。
“你外婆她没了。”
老人的双眼红肿不堪,即使努力地睁大双眼,也还是只有一条窄窄的缝隙。嘴里只是呆呆地重复这句话。
“姨婆,节哀。”应缇鼻尖一酸,明白此刻任何安慰的语言都显得苍白,抱着姨婆矮小的身子拍了拍。
明明躺在那里的是她的外婆,她也需要人安慰。但就因这样,她更不能体现出丝毫的脆弱。
外婆还得靠她呢。
“缇儿啊,姨婆也老了,以后你就跟你爸妈走吧。”怀里的老人忽然抓住应缇裸-露在外的小臂,枯瘦的手指犹如铁钳般嵌入皮肉。
应缇忍着刺痛,拉开和姨婆的距离问道。
“什么意思?”
姨婆继续抹着眼泪。
一直在边上冷眼旁观的中年女人开口道:“你叫什么?”
“ti?哪个字?”
应缇扶着姨婆,眼睛清凌凌对着中年女人。
姨婆搡她,“缇儿,说话啊,她是你妈。”
应缇张了张唇,不想喊,也喊不出那个字。
中年女人嗤笑一声,“跟在你外婆身边就学了这些?见了不知道喊人,真是——”她身边一个看上去二十七八的女人拉了拉她的衣角,开口打了圆场。
“二二,你和妈妈说句话吧。”
应缇看着他们,中年女人情绪没有太大起伏,可举手投足间总是透出一丝轻蔑。年轻点的女人除了让她喊人外再没说话,一道影子似的安静站在中年女人身后。
余下的中年男人站在妻子身边,双目微合,看样子是不会插手。另一个小男孩倒是不安分,眼睛咕噜噜转个不停,发现应缇看他还翻了个白眼。
真是太不像话了。
应缇冷眼看着他们,在她前二十多年人生中他们从未出现过,如果她在小上几岁,说不定还会渴.望家人。
但如今,自己的母亲、外婆去世却是一副局外人的模样,这让她心里肺里烧着一团火,顷刻间便要点燃这简陋的灵堂。
“缇儿,你叫妈啊。”姨婆又晃了晃她,应缇想甩开她,可姨婆的下一句话却让她僵在原地。
“你外婆没留下钱,后事还得靠你妈,你也还没毕业,都得靠你妈啊。”
应缇被她抓着的那只胳膊隔着衣料下的皮肤微微颤抖,她想说她可以去借钱。
外婆的后事她来料理,她马上毕业了,可以自己养活自己了。
“今天亲戚都没来几个,就算借钱,那也要能借到啊。你年纪还小,欠什么都别欠债,听姨婆一句劝,那毕竟是你亲妈,她不会不管你的。”
“你外婆的后事该是子女来做,轮不到你这个小辈来插手。”
姨婆苦口婆心,拉着应缇说了半天,总算是把这犟孩子拉住了。
索婷是姨婆看着长大的,也是这一辈孩子里最有出息的。考了好大学,嫁了好老公。她家也受过她帮衬。
就是把儿子看得太重了,两口子都一样。
姨婆擦擦红肿的眼缝,看索婷身边大女儿的样子,缇儿回去后待遇应该也不差。
“好闺女,你就叫声妈吧,又不掉块肉,啊。”她对着应缇悄悄道。
那个男孩等得有些不耐烦了,伸手打了下索婷。
应彭扬半合的眼睛看见了就跟没看见一样,他动了动嘴唇,话却是朝着应缇的。
“你妈妈和姐姐说话你听不见吗?你外婆就是这样教你的?”
姨婆又扯了扯应缇,眼里带着哀求。
应缇终于开了口,声音轻的像是从天外飘来的。
“我叫应缇,是‘愁入瑶花岁晚,寒生缇暮宵分’的缇。”
这个名字是外婆给她取的,说是应了她姐的那个绛字。初中语文老师喜欢诗词,在点名册上发现她时脱口而出这句诗,问她的名字是取自这里吗。
应缇说是,那是她第一次撒谎。
她不要应谁,她就是应缇。
“无所谓了,我妈的葬礼费用我会出,至于你。”索婷摆了摆手,抬眼对上应缇。
“听说你已经大四了,既然要工作了,那就不需要我支付学费了。”
“你从小到大的教育费用不用你还,我们也不需要你进行赡养义务。”
冰冷刻薄的话把人的血液都要冻结。应缇看着亲生母亲那张保养得宜的脸,内心没由地生出一股愤恨,但又被悲哀占满。
她的心在此刻成了熄灭的死火山,内里的灼热痛苦只有自己知道。
她不知道那一家人是什么时候离开的,可能是外婆葬礼结束后的第二天,也有可能是当天晚上。
老家流行土葬,人死了,拿口棺材一抬,在山上挖个坑就埋了。她抱着外婆的黑白照片在客厅从明坐到暗,从白天坐到晚上,平时狭小的客厅倒是显得空荡。她有些想念那只包浆的烟斗。
辅导员准了她一周假,第二周便准时来了电话,让她赶紧出去实习。
应缇只能合起空洞的心脏,披上正常的外衣继续生活。
可是工作进行的不太顺利,她开始整宿睡不着觉,白天工作也因此频频出错。
换到第三份工作时她去学校领了毕业证书,遇见她的同学吓了一大跳,问她是不是遇见什么事了。
应缇连敷衍她的精神都提不起,走廊的玻璃窗上倒映着她的模样。干瘪的皮肤贴着骨骼,人都瘦得脱相了,像具行走在阳光下的骷髅。
她辞掉工作,带上微薄存款去医院。医生建议她去四院——市里以精神科出名的医院。
精神类药物很贵,开的药几乎去了她存款的一半。应缇暂时不去想这些,吃过一次药后沉沉地睡了一觉,起床后感觉前所未有的平静。
她把外婆留下的这件小房子里里外外打扫了一遍,在扫到外婆房间的床底时扫把蹭掉了一块砖,她用手电筒往里照,发现缺少砖块的地方不正常的凹陷下去。应缇掀开床板,洞里严丝合缝地嵌着个巴掌大的小盒子,她拿火钳把小盒子撬出来。
盒子上没锁,洛川四季潮湿,盒身铁皮已然生锈,她用抹了抹,指甲卡着缝隙掰开了盒盖。
里边放着一本存折,两本房本,几根老银簪子,还有一张折了三折的薄薄的遗书。
老年人不懂什么格式,只是一大段话歪歪扭扭写在上面。
‘阿缇,外婆应该快不行了,等我死的时候,不知道你妈会不会回来。如果她回来,你别跟她走,她是我女儿,是什么货我心里清楚,她屁股一撅我就知道她要放什么屁。’
‘我听人说你那大学专业不好找工作,两个房本一个是房子的,一个是一中对面的铺面,我打牌赢来的,加上这些年的存款,你不想上班了就开个店卖卖东西。’
‘你是个老实孩子,别听别人说命那些的,以后一个人了,对自己好点。’
‘人生死有命,我好歹还打了几年牌呢,记得好好过日子。’
应缇跪在地上,一手死死捂着嘴,强撑着把最后一句话看完,便再也控制不住,眼泪大颗大颗砸在地板上,溅起一片还未聚拢的灰尘。
得知外婆去世她没哭,从小没见过几面的亲生父母待她如陌生人她没哭,毕业找工作四处碰壁她也没哭。
这一刻她再也顾不得其他,破碎的呜咽溢出指缝,与窗外呜呜呼啸的风声交织在一起。
她哭了一整晚,哭到最后眼睛干涩红肿,再也流不出一滴泪。月光穿过大开的窗户落在应缇发间,像是外婆布满老茧的手心最后一次抚过她的头。
狭窄的楼间距里,奔驰而过的风不知什么时候停了。应缇醒来天光大亮,是个难得的好天气,她打扫完剩下的卫生,抓起钥匙迎着阳光踏出门。
从此孤身一人好好过日子。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1章 她不要应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