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家时,天色彻底暗,邻里门口已挂起了烛灯。
站在大院门下,孙敬修才看见了苏瑶包布发髻上落了一片青绿竹叶,想来应该是在道观山道上沾上的,他伸手要去拨,苏瑶抬头愣了愣。
两人站得有些近,不小心都撞进了对方的眼瞳里,都有些意外。
“嫂嫂!”
林天启从外头回来,莽撞跑进,落在了他们之间,笑容爽朗,散了他们之间的无声探究。
苏瑶闻到了林天启身上的酒气,本来平平静静,柳叶眉都皱起,“你不是去先生家讨教学问,怎么饮了酒?”
林天启摸了下脖颈,耳尖有些红,“有学生答史观答得好,夫子一开心让师娘开了坛陈酒,一人都分了一杯。”
苏瑶半信。
“嫂嫂,我饿了,你今天做了什么好吃的?老远,我就闻着香了。”
他先转开话题。
“炖了鸡汤,你擦擦手,过来吃吧。”
她也半放过。
林天启点头露齿应了,“好。”
他顺手接过苏瑶手中的食盒,转头看了眼孙敬修,他手中正转着一枚竹叶,人也未回自家的院子,还站在他们身边。
这人......
外头正在庆圣上生辰,办了灯节,家家户户悬挂了彩灯,今日宵禁也取消了,街巷里孩童提灯在玩,城内赏灯放河灯的也不少。
他手不巧,买回来了两三盏莲花灯,想讨嫂嫂欢心,却是见孙敬修的小徒弟早在他们门口支起了层层叠叠的盒子灯,灯样惊艳,花穗繁复,图案更是精巧得能活动,不像俗物。
比外头街市上卖的更好,一看就是出自巧匠之手。
刚才他进门时,更是看见了孙敬修的手拂过苏瑶的发髻,眼眸温温,情绪不清不楚的。
林天启刚想开口提醒孙敬修回自家去。
却是听苏瑶邀请他一起入桌喝汤。
既然是嫂嫂的客人,尽管心里多疑虑,他也不便多说了,况且视线里还看见了苏瑶在收院子里晾晒完的衣衫,她从里头捧出个木箱,折叠着衣物。
他还得帮嫂嫂。
于是,他快步走到了苏瑶身边,接过了她手中重物,麻利地接下了剩下的活儿。
晚饭餐桌上,三人同桌。
苏瑶将鸡腿各放了一个给两人,她则喝汤。但刚喝完了碗里的汤水,沁了满肚的芬香,还在回味。一抬头,刚刚夹出去的两个鸡腿,又同时到了她面前。
他们的,都要给她。
她弯笑说,“无须客气,你们吃。”
咚一声,两鸡腿都在了她碗里。
一个说,“嫂嫂,我爱吃鸡翅。”
一个说,“最近在做道观工程,跟着道士一起焚香拜神,只吃点锅边素,喝点汤就好。”
苏瑶好不容易炖回鸡汤,碰上两个嘴刁的,也不想惯他们,于是也不劝,闷声哦了一声,慢慢自己吃。
又是一道蒸鲫鱼,林天启夹了腹部肉,去掉了些长刺,放到了苏瑶的碗里,一条鱼也不大,腹肉仅仅四五块,陆陆续续,林天启全放她碗面。
苏瑶还在细嚼慢咽,明明吃了不少,也和他们说着话,却见着碗面像小山一样,没消下去半分。
转头见鱼都在自己碗里。
她桌下踢了林天启,觉得他真是没礼节,怎么吃顿饭还得她提醒一二,“客人为先。”
林天启领令,“来,孙大人,诗经上有云'鱼在在藻,有莘其尾',这鱼尾巴肯定鲜美无比,你试试。”
孙敬修笑笑,谁家座上宾吃鱼尾巴的,但依旧平淡答,“鱼尾巴怎么也是荤菜,我吃锅边素,就不尝了。你若喜欢,那便自己吃吧。”
“放你面前,可真浪费。”林天启于是将鱼调了位置,整盘放到了苏瑶面前,“嫂嫂,那我们吃。”
这不像话的样子,让他在桌下又挨了苏瑶的掐捏,但是他还没等苏瑶在明面上教训他,却是先说起了学堂见闻吸引走了苏瑶的注意力。
他说了夫子和师娘酿酒,半夜酒坛冒脆泡,动静太大让他们误以为是家里进贼。
又说了金人入朝面圣的见闻,因有结盟意思,外头灯会上还有金人秘技表演。
......
他朗朗而说,与皎月争辉,吸引走了苏瑶目光。
引来她问,“是吗,还有什么?你再仔细说说。”
“还有!还有!”
当然还有。
真是小孩把戏。
孙敬修吃饱喝足,不由得轻摇了头,眼边已经看到了林天启衣领边的一抹红脂,只默默无言,候着他今晚又得什么时辰惹了苏瑶,又要被赶出来,到他那里蜗居。
时间不早不晚。
等苏瑶吃好了,落在竹凳上餍足迷醉,享着一时安逸,她眼里看月看灯还看人的时候,终于也瞧见了小叔郎颈子边的痕迹。
拧眉。
刚要发作。
门外却先来了个姑娘,小心地敲了门,探头喊林天启的名字,还提着一盏琉璃小灯,轻声细语,说要邀他去逛灯会。
林天启望向嫂嫂。
他们回了汴梁城,许久也没出门去看热闹了,他挽了苏瑶手,“嫂嫂,一起?”
他不放心将嫂嫂留家里,留给还赖在家里没走喝茶的孙敬修。
而苏瑶浑然不知他打算,还觉得和以前一样,以为小叔郎有孝心,怕落了她孤独,他觉得过意不去。于是瞧了眼门外唇红齿白的姑娘,那姑娘脂红颜色与他衣领边的口脂颜色是一致的,就拍了他的肩背,“去啊,一定得好好玩。”
她是想着,小叔郎终于也长大了。
是不是得帮着找个媒人了。
可,又拉着她作陪,这行为,还是孩童的心性,是不是又想得太早了。
矛盾之中,苏瑶同他们边赏灯会边嘱咐林天启,语重心长地,比他其实大不了多少年岁,却长辈模样叹道,“可得好好考个功名,才不辜负人家好姑娘。”
林天启点了头,悬了脚步,低头笑说,“我听嫂嫂的。但,嫂嫂,我哥娶你时,也只是个举人,也还不是探花。你是不是对我太严苛了些。”
苏瑶知道读书人的臭毛病,总是爱抓人话柄,和她讨理,她就用辈分压着,“同样年纪,你哥成熟稳重,你却还是玩乐心性,怎么和他比。你哥是你哥,你是你!你比不过。”
才不理他想钻漏洞的胡搅蛮缠,更不惯他。
可林天启没停,“你们还是私定终身,我哥这样对一个姑娘,真的好么?”
“你偏偏得提一两句吗?好,我告诉你,你不及你哥,他可好了,不像你,逛个灯会,我买个东西,你老是在旁叨着,这么惹人烦!”
林天启额边挨了下,见苏瑶落了脸色,便不再说,肩头碰碰她,收敛了乖戾。苏瑶推开他讨饶的脸,觉得嫌弃,拉着那小姑娘走到一旁摊位去选糖人,不受他迟来的甜言。
而林天启问这一句,纯粹也只是想给后头的人听的。
得了目的。
背过手,他同也一起出行的人并肩,面目都冷肃了下来,挑眉,“听到了吗?我嫂嫂心里还是我兄长,不是旁人随意能撼动的。”
孙敬修不言,只淡淡笑。
林天启见着人将他话置若罔闻,在餐桌上挑衅也不曾理会他,眉压了眼,瞳孔几欲怒,只觉得是引了只狼入室。
“听见了吗?”
“听见了又如何,你兄长是能复生?”
是发觉时,却已经为时已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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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色渐浓,一帮人又是同行而归。
苏瑶拉了孙敬修落在后头,悄悄同他比了个嘘,她眼神一使,两个人便隐入了另一条街巷里,没了痕迹。
林天启后知后觉,转头找他们,被小姑娘一把拉住,走了相反的方向。
巷子里,苏瑶同孙敬修说,“小姑娘有主意,我们不能一直碍着,麻烦孙大人同我走这条长巷,我们走慢些,晚点再归家。给他们年轻的,一些机会独处。”
孙敬修随她慢慢脚步,回头看了一眼,只觉得她似乎心大,问,“你觉得他们是两情相悦?”
苏瑶点头,“当然是。”
小叔郎都和她说了,等明年春闱一过,就麻烦她去找个媒婆来。
那不是春心萌动了,想要成家立业了,是什么呢。
而归了家,苏瑶却迎了小叔郎怒气冲天的问,吓住了。
“不是,让你们两个独处不好吗?你冲我撒什么气,平日你备科考,她都不能同你那么名正言顺地逛灯会。这会儿可以有这种机缘,我避开有什么不对了,为你着想,你还怪我,同孙大人一起回来,又怎么你了!你总不能以后成家了,还要带我在身边,帮你看着吧。”
“林天启,你不要因为我平时纵你,你就多番无理取闹,今晚饭桌上,我也还没说你呢,怎么能那么对待客人。”
“还有,灯会上,和人说话,同我有关无关,你都得来拉我一起。我是你嫂嫂,可不是你把屎把尿的娘亲。”
林天启走近,屋内烛光照着他阴鸷的脸,高挺的鼻梁斜倒了一半的暗影,只有更怒。
“嫂嫂,你不懂?”
苏瑶也气,以为他又要像往日一样解释,又来讨她好了,骂说,“懂什么?你在说什么?莫名其妙!你给我好好说话!”
“我就要嫂嫂看着我。”
“什么?”苏瑶叹了气,像哄小孩哥一样拍他的脸,“都多大人了,还真把我当娘亲了,不过长兄为父,你哥不在,当我娘亲也对,我也认。”
可林天启却是倏地抓起她,将她逼进墙角,一字一句,低头在她耳畔同她说,“不是!不是!我要嫂嫂一辈子看着我!管着我!我要娶的是嫂嫂,日夜想的是嫂嫂,想独处的也是嫂嫂。兄长不在了,我想嫂嫂迟早有一天能懂,可是,你是故意装的,还是真不懂。”
他眨了黑瞳,形似兄长林佑安的俊俏眉梢低了下来,染了寒霜。
惊世骇俗地说了苏瑶这辈子想也不敢想的话,“我要嫂嫂疼我!”
男女意义上的,不是长辈!
隔壁,孙敬修也才刚进了门,就听见苏瑶他们的屋子里乒铃乓啷,有东西掉落声音,他正在脱着自己的一身外衫,换着里衣。
手骤停。
随即听见了三四声巴掌动静。
许久没有听见隔壁闹那么大,而且还是床榻摇坠的声响。
他拧眉屏息。
“林天启,松手,放我下来,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嘛!”
“你要是敢动了我,我......”
苏瑶语塞,一下子想不出该怎么办,她就从没想过小叔郎对她会有心思,他们姐弟般相处也嫂叔般友爱,从没僭越过半点。
被林天启抱进房内,这下子,她连如何自处都不知道,根本嘴上怪不上林天启。
“嫂嫂,你要是觉得不对,你大可以把我当哥哥,你想他念他,我可以当他,就算你对着我叫他的名字,我也无怨无悔。”
“你不也曾喝醉了,对着我喊佑安哥哥吗?嫂嫂,那晚你抱着的是我,知道吗?”
苏瑶惊诧得半句话都说不出来,是醉酒过,可完全不记得这回事,只记得有一天梦见了亡夫,他抱她在怀,说着心疼她,不舍得留她一个人在汴梁,沿着云鬓亲了她。
从鼻尖到唇边,像以前那样安抚她,也压在床榻上,脱下她的亵衣亵裤,向她索取,拨弄鱼水欢意,还探入......
竟然!
不是梦!
林天启满眼是她,呼吸急促,抓着她的手掌冒着青脉,思绪一直难平,今天终于找到了个突破口,已经不管不顾,问,“嫂嫂记起来了?”
苏瑶手在颤,全身在抖。
他们,乱了,乱了。此刻,她真希望外头轰一道雷,将她劈了。
不想去面对。
“还有再之前,在曹州的时候,兄长应了友人邀,子夜从你那出去,不久你以为他临时又不舍得你回来了吗......”
“你闭嘴!”
苏瑶根本不敢回想,更不敢听快要将她燃烧殆尽的话,是只要想起一点,就能记起。
她难堪得骂不出半句话。
“你疯了!竟然算计我!”
“疯了,早在哥哥还在的时候,听着你们在夫妻厮磨的时候,我就疯了!”
“你!”
隔着一堵墙,他竟都听着呢。
搅心搅肺,彻夜辗转难眠。
天啊。
苏瑶现在无力承受这种冲击,眼瞳颤动得,聚不起神智,简直也要疯,两人在床榻上勾勾缠缠,林天启不休不止地索要,她都被逼到了无处可去了。
而还没等林天启再继续,老天似乎是听见了她心底的唤,外头竟然走起了水,火光汹汹。
林天启皱眉停了一瞬。
她赶紧拉了衣服,使了全身力气推开了压在身上的人,冲外去。
门外,层层叠嶂的精巧盒子花灯飘了火苗,燃了悬转的纸片,纸片飘落,火舌冲向屋檐。她惊慌失措跑过火光,被人一把拉在了身后。
她喘息难静。
用披风盖住她的人却冷静无比,朝着那已经冒燃上柱体的火苗,泼了一大盆的水。
火瞬时而灭。
她抬眼看,声音还在颤着,“孙,孙大人?”
门檐边,林天启衣衫乱着,也走了出来,想同苏瑶再好好说,却看见了孙敬修,顿时促了眉心,而且脚边还是他的那一手盒子灯,是怎么回事,他也明了。
隔墙偷听的,又岂止他一个!
“孙敬修,滚开!这是我和苏瑶的事!”
孙敬修只扔了手中盆,扶了苏瑶。
苏瑶站稳后,扫了一眼被燃的房舍,满满心疼,耳边已经听见外头房东家主的小厮在喊着走水。
院内即将要有外人来,让她头更寸疼。
可她也无暇顾及,不听林天启的一字半句,在他还要缠时,呼了他一巴掌,对他说,“你滚,你才要滚开!从现在起,我不再是你嫂嫂,你也同我没关系,以后我们不相干!你给我滚!”
林天启不信,跪了下来,“嫂嫂。”
“别叫我!”苏瑶在孙敬修身后,遮得严严实实,被羞愧占满心头,说,“再一步,就我走!”
他伸手。
苏瑶烈性,转身就往外。
把她逼到了悬崖边,她可真是会走的。
“嫂嫂,你别走,别走!我走,我走就是了。”
林天启蹙了眼眶,袖下的拳头暗暗握紧,不敢再多一句,见她躲在别人身后,避他如洪水猛兽,心抽痛,逐渐脸面落冷。
僵持了好一会儿,实在没有台阶,见着苏瑶真要走了,他慌得站了起来,说他滚。
然后没拿任何行囊,就着一身空落落,缓步而走。
他可从没真正离家半步,心里盼着苏瑶能喊住他。
只要喊住他了,他还愿意和从前一样伪装得毫无痕迹。
但是,他一步步走。
他的嫂嫂,苏瑶姐姐,却是一句没哼。
更是没看他半眼。
他心底也羞愧,可并不是因为对嫂嫂的龌龊心思,而是恨自己没留好后路,现在连回头都无法回头了。
房东家主闻风而来,火急火燎踏进院子,见着祖屋只烧了点门框,稍微松了口气,说苏瑶他们怎么那么不小心,问是谁惹的祸。
又见着要出门的林天启。
两边对立着,她一时都摸不着头脑,问,“你们这是?”
驻了脚步,林天启转身,哑然,“姐姐,我错了。”
苏瑶却颤着手,指着大门,“滚!”
看样子是林天启又闯祸了吧。
房东家主说,“都是一家子人,没有什么大仇大恨的,有事好好说,好好说嘛,怎么回事啊,这是!这火是同你有关,是不是?”
“天启?”
林天启眼波在颤,咬了牙,受着房东家主的指指点点,这外人还往前要来拉住他,想问个仔细,充当他们的和事佬。
可这事怎么能让外人知道,他不想苏瑶被世俗指责,就一句没再解释,只深深对苏瑶鞠了一躬后,拂袖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