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对视一眼,谈绾立即把白梓岚扶到马上,自己亦翻身上马,一路往前策马而去,大约过了两盏茶工夫,并没有人追上来,她方御马驻足片刻,白梓岚脸色苍白,抿唇道:“没用的。”
话音未落,果然又从后方不远处传来一声浅笑:“怎么不跑了?”
奶奶的,真是跗骨之蛆。
谈绾咬着牙,狐狸眼都发了红,扬鞭继续往前逃,白梓岚失血过多,身子不受控制的发冷往下坠落,他身量颀长,以谈绾的个头要用尽全力才能让他不掉下马去,再跑一阵,又歇一阵,白梓岚轻声道:“这不是我们在逃命,而是他……在把我们往前赶呢。”
她喘着粗气,已经累得满头大汗,不禁怒道:“这家伙究竟想干嘛?”
“不过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嘛。”
事到如今,白梓岚倒是仍旧满不在乎,一身白衣被血浸透,还不忘出言调侃几句,两人被严华一路追赶,走到了一处林瘴深深之地,只见千岩竞秀,老树枝叶蔽日,路极难走。
“下来吧,这马也实在是跑不动了。”
谈绾跳下马,将他扶下,一路往林深处走去,越往里走四野越是风寂气息凉,又走了几百步远,白梓岚实在撑不住,便摆了摆手,靠在树下坐了,摇头道:“你走吧,我不行了。”
“再坚持一下吧!或许——或许——”
她蹲下来扶住他的肩膀,见他嘴唇都已经惨白,乌漆漆的眼瞳略散神,脸上却挂着一抹奇异的微笑:“你快走吧,我能拖住他,他也不会让我这么容易就死的,你去找——人来救我,不然我们都得死在他手里。”
危急关头,白梓岚竟愿意留下来独自面对恶敌,这又出乎她的意料之外,谈绾思虑片刻,摇头笑道:“你自己能撑到我把救兵搬来吗?况且,白大人,我几时是这等独自逃生的人了?”说罢便站起身,对身后不见人影的幽深之处扬声道:“严大人!请出来吧!不必再躲了。”
过了片刻,严华果然从一株老树后悠悠的踱步而出,笑看着二人:“怎么不走了呢?”
“此地风光上佳,所谓曲径通幽之地,难得尘嚣静,我在这里歇一歇脚,也算偷得浮生半日闲,严大人也要一起吗?”
“好啊。”
林风乍冷,谈绾只觉眼前一花,虽有防备,也看不清他的武功路数,只见兔起鹘落间,白梓岚的脖颈已被他掐在手中,两人对视一眼,严华便笑道:“瞧瞧你这副样子,哪里还是往日的汴京公子,分明是条落水狗嘛。”
“落水狗也好过严大人,做西夏人的狗,行此叛国背主之事,我白梓岚生平得罪的人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便是被人零割碎剐了,也好过死在——你的手里。”
这话说得轻蔑至极,确也激怒了严华,谈绾见他手指收紧,眼见就要捏断他的颈骨,心念微转,便在一旁道:“严大人,白大人说话自是无礼了些,不过他活着,对您还是更有利一些罢,您可别为了一时之气、中了他的圈套,若是真杀死了他,拿什么去请出云关的锦城将军呢?”
严华眉梢微挑,侧头看向她,一双眼阴寒如毒蛇,笑了两声:“你与他不是也有旧仇么?如今他落到我手中,不妨让你一阵,叫你出出气?”
“好啊,那岂不是便宜我了?”
谈绾一笑。
“你倒是会见风使舵。”
严华哈哈冷笑几声,对白梓岚道:“你看看这女人,方才还是一副凛然正气的模样,现在眼见你势弱,立马就调转枪头、杀你一个回马枪,如此冷血无情,你倒还想着护着她?”
话虽如此,手指却微微的松了,谈绾一颗狂跳的心终于略平复几分,只听白梓岚淡淡的道:“无妨,她又不是我的女人,何况露水情缘,我一向看得很淡的。”
“……”
谈绾额角微微青筋暴起,咬牙笑道:“白大人真是语不惊人死不休啊。”
“我猜你现在是真想揍他了。”
严华笑了笑,直起身来,看了看两人,一脸的戏谑。
白梓岚道:“别,别,要是揍我,还请严大人亲自动手,让女人打我算是什么意思?就算我现在受了伤,骨头也还是颇硬的,别叫她打断了胳膊,我还一点儿感觉都没有,那岂非不好。”
严华哈哈大笑,忽又敛了笑意,一脚揣在他胸口上,白梓岚吐出一大口血,便闭上眼晕死过去,又看向谈绾:“你呢?是跟着我一起,还是想继续逃呢?”
“我有选择吗?”谈绾一笑,“我只是很好奇,严大人究竟从何时起竟成了通敌叛国之人,难道从一开始就是如此吗?”
第一次见他的时候,还是在大理寺鉴堂,那日师父带着她去审陈亦勤的案子,原本师父是明哲保身的性子,不愿揭开陈亦勤案的真相,是他替陈亦勤作保,当着谈绾的面一番慨叹,她才出言无忌、说出了陈亦勤并非溺水而死,他是陈亦勤的至交好友,一向与苏汯、上官陵同一阵营,怎地会忽而反复、至于这等境地?
“旁人不明,我不信你也不明白。”
“我?”
“那日陈亦勤的尸体就放在鉴堂里,是于清于大人命人收买他妻子,暗地里用炭气之毒杀死了他,然后伪装成溺水而死,再将府库失火、两万两库银丢失的罪责和赃款都扣在了他身上,竟还能全身而退,你亦在大理寺王玄简大人手下做事,不会不清楚汴京官场上的龌龊肮脏罢?”
“不止全身而退,秦若山死后,沈垣还将他调到了户部,他还升官了。”
谈绾清晰的记得自己在林知越婚宴当晚见到于清时的心情,连自己都如此愤恨不平,更别说与陈亦勤感情极深的严华了。
那一刻的绝望,恐怕只有如死的平静能够掩盖。
“是啊,杀人的人,竟还升官了,天道不公,有时候须得承认。”
“可是于清已经死了。”
于清一入汴京,就仗着沈垣的关系与白梓岚为敌、抢夺斗狗的场子,那时正好卫英嫉恨已久,便杀死了他、想要嫁祸于白梓岚,因此还连累了师父谈清月一条命!
谈绾忽然眨了眨眼,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浮了起来,便退了半步,指着严华:“是你?是你干的?!”
“是卫英要他的命,我只是帮他的忙,顺便而已,当日我只是把他弄得半死不活,还打算再折磨折磨他,卫英就来了,可惜没亲眼看见他咽气。”
真的是他!
于清尸体死状惨烈,这等极端残忍的杀人案,严华竟一口认下,谈绾只觉背上瞬间蹿起一股寒意,满身的鸡皮疙瘩都炸裂开来!强忍着心头翻涌的恶心,兀自保持微笑:“严大人好手段,把所有人都骗过去了!想必连卫英都不知道究竟是谁干的罢!只是正好捡了个现成的便宜,或者再补上两刀,好栽在白梓岚头上——怪不得,怪不得我当日看那尸体的时候,总觉得有点怪异,现在才知道哪里怪,原来并非是同一个人下的手。”
“我只是顺水推舟罢了,死在谁手上不是死呢?既然卫英有意弄死他,他就已经死了,卫英是什么样的人,你大约是清楚的罢。”
“可你毕竟是朝廷命官,为义杀人或许我可体谅,世人却不会体谅,大宋律例更不会体谅,何况——”谈绾不禁皱眉,“这也不是严大人叛国的理由!”
严华听罢只是无声一笑,眸中渐渐染上一丝奇异的光芒,仿佛某种执念烧成灰烬之后、在绝望中燃起的狂热:“如果你用尽了所有的办法,都不能挽救一个局面的堕落,不如就借力重塑一个新的局面,想当初宋室太祖一根军棍横挑天下军州,不也是一样的么?他叛的又是何国何地何人呢?!”
“或许他可以,可是严大人,我并不觉得大宋的国运现在就已经到头了。”
谈绾皱起眉。
“——其实你我之间,本是不必有今日这一番辩白的,须知这世上许多事,并不是说一句体谅就能真的得到体谅,也不是判一句对错,就能真的明辨是非,我原本只是大宋一个普通小吏,亦勤也是,不过是芸芸众生中一粒尘埃罢了,也许在白梓岚之流的眼中,仅是只手可拂的蚍蜉,却痴心妄想去撼动百尺大树,便是我自己也觉得真是荒诞可笑,但更可笑的是,即便走到今天这一步,我反而心中松快坦然。”
“是么?”
谈绾淡淡问了一句。
“当日在鉴堂之上,只有你挺身而出,敢为死者说句实话,我心中一直对你是没有恶意的,倘若不是今日你撞在若叶手中,我本也不会为难你——可现在。”严华摇了摇头,低头叹了口气,“你没有选择了,要么死在这里,要么随我一起去往西夏。”
谈绾看向严华,看向这个很少露面,偶尔露面也只是站在苏汯背后、沉默寡言的男人,原来他一直满心不甘、藏着满腔怒愤,却也曾在她落难的时候一而再再而三的出手相助——她入狱的那一次,若非有他在,自己必会多吃许多苦头,后来升平楼设计卫英的时候,他也一直对苏汯和自己毫无保留的提供最大限度的帮助。
不禁叹了口气:“严大人,是非的确难断,可是你我遭遇不同、选择不同,你又何必强我所难呢?”
“那这么说,你是不愿意了?”
严华微微挑眉,眸中闪过一丝厉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