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果了腹,给尚在昏迷的沈懿奴留了一个馒头,便又有人来收碗筷酒壶。
白梓岚虽无战斗力,可嘴下依旧不饶人,冲着谈绾挑了挑眉,冷笑道:“若真论起人怕出名猪怕壮,谁比得了御史中丞苏大人呐,世人不过是柿子捡软的捏罢了,不敢去惹他这种硬茬,专挑我这样的下手而已。”
“白大人还真是能言善辩,三言两语就变黑为白,就不论其他,光说我师父的死,虽是那个死鬼干的,难道您就脱得了干系了?所谓‘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您就真的问心无愧,走夜路不怕撞鬼吗?”
两人斗鸡似的互相瞪着,忽然白梓岚伸手掐住了她的脖子,谈绾没有防备,彼此距离又近,一下子被他抓了个正着,虽然他气力尚未恢复,但这手劲也极可怖了,一下子就被他掐得喘不过气来。那边严华手里虽有刀,却不敢贸然过来隔开他们俩,在一旁急得挠头:“嗳,嗳,现在不是吵架的时候罢?二位?”
白梓岚缓缓放开手指,谈绾捂着喉咙猛烈咳嗽几声,忽然夺过严华手中的小刀,顶到白梓岚喉间,眯起眼道:“不如我现在就杀了你,然后一把火烧了你的尸骨,就算是给我师父送个解闷儿的下去,你觉得怎么样?”
“不怎么样。”
白梓岚语调平静,就算被刀顶着,也浑似无物一般,谈绾手腕轻抖,便压出一抹血痕来,刀下之人斜睨着她,虽仍是一副睥睨模样,但语气却乖了许多:“好,好好,好男不跟女斗,你说得算。”
“呸,”谈绾啐他一口,压低声音道,“你也能算好男么?别以为我不知道——以你的身份地位,哪怕出了大宋边境,也能找到法子自救的,就是不知白大人打算怎么办?”
“你的意思,是要我带上你,们?”白梓岚眯起眼笑了笑,看了一旁严华一眼,“严大人也要一起么?”
他果然是有法子的。谈绾刀仍在手,冷笑道:“自然,难道你想自个儿逃了?来是一起来,走当然要一起走!”
严华看看二人,点了点头,表示赞同。
“好,”白梓岚点头道,“出汴京至西夏有几条路可走,但不管怎么走,最后都要经过一个地势极其险要的地方,名叫云关,只要到了这个地方,找到戍守出云关的锦城将军,自然就有救了,他是我爹的旧部下之一,别的地方不敢说,他定会舍命救我。”
这马车四周内部皆被帷布遮掩得严实,根本看不到外面的动向,只能听到围绕在四周的不少马蹄声和刀戈碰撞的声音,如果西夏人不开门,连外面是白天还是黑夜都很难分辨,谈绾便道:“你怎么能知道已经到出云关了呢?”
“我自有我的办法。”
白梓岚长指靠在刀刃上,模样十分慵懒:“能不能劳驾把刀子挪开?老虎不发威,别拿老子当病猫。”
谈绾便收了刀子,抱膝坐回白梓岚对面,俩人仍旧斗鸡似的看着对方。
“——真不知道苏汯看上你什么?天天跟死人打交道不说,动不动舞刀弄剑,浑没半丝女人味,还是你就对我这副模样,在他面前就换了副面孔?”
谈绾脸色一红,所幸车内昏暗,叫旁人看不出她羞恼之色,只是想也没想便反唇相讥道:“那白大人又看中——”
话未说完,她已自知戳了他的痛处,当即收声不语,怕他想起旧事怒发冲冠、暴起向她犯难,不过没想到,过了半晌,他只是轻轻冷哼一声,便低下了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旁边严华咳嗽一声:“从前满汴京都只知白二公子是斗鸡走狗相马的高手,如今却奋发向上,一入仕便担了这城防营协领的重责,白尚书想必也甚是欣慰罢。”
这严华也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白梓岚面色阴晴不定,冷冷的道:“我家老头子平白便要咒我去死,哪里会欣慰,不知道严大人打哪儿得来的消息,很是走样啊。”
严华便讷讷的不敢再多说话。
如此再过几日。
这几日无法辨别昼夜,也没有任何人与他们说话,每日只有正午送进来一顿饭,谈绾以此辨别昼夜,这一天又到饭点,白梓岚等着打开车厢门的那一刻,手中匕首便飞掷而出——!
原定计划,是白梓岚杀人夺车,四个人一齐逃命,正是他答应了其余三人这一点,所以沈懿奴和严华这几天都比较配合的没有出声,不过此刻——
只见他一把捞过谈绾的腰,在掷出匕首之后随即暴跃而起,脚尖正踢在驾车人的身上,西夏武士雪亮刀锋便向他涌来,兔起鹘落之间,谈绾丢出手中的金针,逼退众人一瞬,西夏人便骂骂咧咧的拧起眉,刀刃仍旧朝白梓岚招呼过来,几日未见阳光,此时骄阳似火,谈绾忍不住用手遮挡,白梓岚却丝毫不惧,足尖轻点,拼着把暴露背脊的危险抽出那送饭人身上的匕首、挥臂斩断了缰绳!
马车失了平衡,猛的向后倒去,同时白梓岚背后泛开一溜血光,谈绾便知不好,白梓岚仍紧紧揽住她的腰,两人弃了严华和沈懿奴,匆匆骑马逃离。
后面传来沈懿奴的厉声叱骂,血腥味在鼻端散逸开来,白梓岚咬着牙不断催马,西夏人拎着弯刀在身后呼啸而来,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谈绾只觉耳畔风声渐弱,这才敢稍稍睁开眼,只见他面孔苍白、衣衫散乱,两只眼里都是血丝,只看不见他背后的伤势究竟如何。
在这种情况下,受伤是致命的。
好在西夏人似乎并没有立即追上来。
又拼命催马跑了大约一炷香时辰,白梓岚方驻马停歇,谈绾跳下马再回头扶他,却见他脸色惨白的直接从马上掉了下来!
原来是到了一处林深茂密之地,白梓岚被她扶着在一株树下歇息,谈绾不作他想,先帮他处理伤口,等到止血包扎完,已经又过了两盏茶工夫。
谈绾精神紧绷到了极处,此时终于松下来,只觉浑身脱力,轻轻道:“西夏人多长时间能找到我们?”
“这里是他们的地盘,看命吧。”
到这步田地依旧不改吊儿郎当作风的白梓岚,脸上虽然在笑,可眼中殊无笑意,对她挑了挑眉:“你也看出来了?”
“演技是不错,不过破绽还是太多。”
“说说看?”
以白梓岚的耐力之强,也受不住这弯刀之劲,立刻疼得冷汗涔涔,深深喘了几口气,往旁边挪了挪,仍饶有兴味的看着她。
“他醒来的时候,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对沈懿奴点名我的身份。”
谈绾一双狐狸眼熠熠生辉,亦侧头看向白梓岚:“严华不会不知道,苏汯杀了卫英,我对沈懿奴来说意味着什么,他当着沈懿奴的面叫破我的身份,醒来得这么恰到好处,若还可说是偶然,那他第二次开口,是在你运功想要冲破那迷药之时,故意提起于清的案子,想要扰乱你的心神,这就说不过去了。”
“——我瞧出不妥,故意寻你吵架,他没有劝架,却火上浇油,再次提起旧事,想让我们互相起争执,他在一旁观战。”
白梓岚“唔”了一声,扯了扯嘴角:“我收回那句话。”
“哪句?”
“也不知道苏汯喜欢你什么?这句,除了惹是生非,你也不是一无是处嘛。”
“嗤!也不知道谁才是惹是生非的行家里手。”谈绾淡笑一声,扭过头去。
“我故意提到出云关的锦城将军,他既然是冲着我来的,多少也会对出云关有点好奇的。”
难怪西夏人只是伤了他,却明显是有意放过、并没有立即追上来,竟然是想放长线钓大鱼。可一向混江湖讲义气,喜欢硬碰硬的白梓岚突然学会了工于他人心计,利用敌人的弱点,连谈绾都觉得他有点陌生了,不由笑道:“白大人可真是今时不同往日,出人意表呀,我竟没想到这一点。”
“我也没想到,第一次栽在假严华手里,第二次真严华竟然还是有问题。”
谈绾见他面色凝重,如罩寒霜,不禁心头也打了个突,点头道:“是了,倘若他真没问题,西夏人又怎么会偏偏做他的人皮面具,扮成是他的模样呢?如果不是他亲口透露的消息,西夏人又怎么知道我们对严华如此信任,甚至连你都没有一点防备!”
“如果不是他突然提到于清的案子,提起他来,我也不会这么快对他起疑心的。”
这个“他”,除了杜延外没有第二个可能了,谈绾见他重伤之下惨白的脸上又浮现一抹忧伤,两人在严华面前演了这几日的戏,战斗友谊突飞猛进,虽然并不对彼此的脾气,此刻仍淡淡道:“逝者已矣,节哀顺变——这句话一直没有机会同你讲。”
白梓岚无声的笑了笑,笑容中伤痛难忍,隽秀的眉宇却渐渐舒展开来,淡淡道:“你说得不错,逝者已矣,生者如斯,江湖儿女不言愁。”
“大人既是心属江湖,又何必为了与尚书大人置气而踏入这朝堂纷争之中呢?”
“我只是想不通,凭什么他能一言定他人生死命途,这不公平,”白梓岚眸中闪过一丝厉色,“从那个时候我才明白,无论我如何胡作非为、胆大包天,都能平安无事的在汴京城嚣张跋扈,不过是因为他拥有这样的权力罢了。”
“直到他用这样的权力,反过来伤害了你?”
“……”
白梓岚尚未答话,却听一个阴柔的声音在远处缓缓说道:“你明白得是太迟了,还是太晚了?”
这声音传来,谈绾像被毒蛇咬了一口,周身发寒,一颗心直直的往下坠去,与白梓岚对视一眼,后者眸光亦是一沉:没想到这么快,严华就跟上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