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英又找了一处偏僻宅院,把卫非衣安排妥当,方回房去看裴还卿。
拧干帕子,敷在她额上,可她脸上的红晕却久久不退。
大夫来看过,说她是外伤感染导致的风寒,这大夏的天,她却高烧不退,卫英不免心急,如果她死了,有些事情他若再想知道,恐怕就难了。
这一场伤病甚是凶猛,一连四五天,每天除了灌药便是灌些米汤进去,等到第六天,终于有了些许好转,第七天,人才真的醒转来。
卫英便松了一口气,在她卧榻边坐了,看着她一小口一小口把米汤咽下,犹豫片刻,问道:“你看了那些信?信里面说什么?”
“……”
良久,裴还卿冷冷一笑:“病中觉得大人一直在身侧,不过没想到,卫大人第一句话,就是想问这个?”
“这很重要。”
卫英不禁微恼。
“有多重要?干系到了大人的锦绣前程?”
“——这个自然,而且也关系到你和非衣的前程,你若是知晓,不要瞒我。”
“是呢,大人好不容易把我从苏汯手里要回来,不就是为了这个么?”
裴还卿轻讽。
“……”
“若是我说,我还没来得及看,就被萧氏捉住了呢?”
话音未落,卫英便一阵怒气上涌:“你!”
下一刻,他已失心疯似的扑过来摇晃她的肩膀:“快说!”
浑身的伤口自然又崩裂,淋漓鲜血汹涌而出,裴还卿脸色瞬间苍白,却咬着牙一言不发。
卫英简直拿她没法子,在屋子里没头苍蝇似的转悠了一圈又一圈,然后忽然冷笑道:“你不是想见非衣么?他就在这里,你告诉我,我就让你见他。”
提到非衣的名字,裴还卿只觉痛不欲生,缓缓闭上双眼,心如死灰:“让不让我见,那是你的事,随你。”
见她硬是不开口,卫英简直如同热锅上的蚂蚁,最后一根稻草都失了效,便又扑过去,死死掐住她的咽喉,状如厉鬼:“我杀了你,信不信?”
她被他掐住咽喉,苍白的脸颊浮现出一抹病态的嫣红,却兀自咬着牙,眼睛瞪得老大。
就在她要昏厥过去的时候,卫英终于撒了手。
仿佛两个伤痕累累,疲惫已极的人,卫英看着她,往后退了两步,脱力般的软倒,坐在地上不住的喘气。
“我求求你,卿卿,求求你,”卫英把脸埋进肘弯,啜泣似的道,“求求你了,不要让我们走进绝地,如果事不成,我这一生,这一生——”
“我的一生早就完了。”
裴还卿叹息似的道,见他呆呆的看着自己,如此执迷不悟,如此不堪,她含泪一笑,侧头道:“你当真想知道?”
他立即从地上爬起来:“你说!”
“好,我告诉你,”她转回头去,缓声道,“上官陵一直提到升平楼,最后一封信说官家已经派人上楼查看,要彻底检搜一遍,拆除——”
“怎么可能!”
卫英面色数变,不可置信的瞪着她,往后退了两步,狐疑道:“他真是这么说的?”
“林知越亲自带人上去的,你若是不信,可以去查宫内的记录,到了现在这光景,想必已经结束了。”
“我不信。”
卫英脸色刷得惨白,连嘴唇都苍白得可怕,在屋子里来来回回转了几圈,便去拿搁在一旁的佩剑。
那剑名叫碎玉。
“阿英!”
见他要走,裴还卿忍不住喊他的名字。
卫英回头看她一眼:“你去看看非衣,等着我回来。”
“阿英!”
她忍不住又喊了他一声。
他步子只是一顿,便匆匆离开了此间。
看着他离开的背影,裴还卿只觉心如刀割,立即从床榻上挣扎着爬起来,开始收拾行囊。
卫英一路直奔皇城内的升平楼。
他不信方才裴还卿所言。
如今高太后重病,正是新旧政|权交替的时候,他有穆王在手,只要官家一死,这天下他也能分一杯羹,从此就不会再受任何人辖制了。
只要官家亲政那日登上升平楼——
哪怕是沈垣那个老货,也再压不住他!
他不信,升平楼上如此隐秘的机关,会被苏汯察觉,他入了大内查问内官,这几日可有人上过升平楼,内官答:“似乎林大人来过一回。”
再问下去,那内官便语焉不详了。
此时宫门落钥,等闲人不能再进宫闱,他面上与内官告辞,可转身又偷偷折返,往升平楼方向一路奔去。
他要看看,之前在升平楼布置的机关,到底还在不在。
从升平楼上极目远眺,可以看见汴京城大好的风光,那高墙深池,高楼丛立,人间烟火,万国来朝,尽收眼底。
四角上蹲着奇兽,屋檐下坠着旗帜,还有侍卫长年把守。
卫英一路闪避,直上升平楼顶部,手足并用,如同壁虎,又绕过两个侍卫,便攀着乌木柱往上,在屋檐底下一个极隐蔽处打开了一个暗格。
火药还在!
不及多想,便听下面传来一声淡淡的笑声:“卫大人夜登升平楼,当真是好兴致。”
卫英往下一看,却是苏汯宽衣长剑,正抬头看着他。
升平楼外,月色无边,风声忽紧。
“——我在这升平楼里里外外找了几遍,却还没有找到机关所在,正百思不得其解,没想到卫大人竟亲自前来为我解惑,当真是好心机,好成算,只是——凡是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大人与天地斗,怎么却忽略了这么简单的事呢。”
卫英便知落入了圈套之中。
从乌木柱上翩然而落,卫英青衣翻飞,负手笑道:“从何时开始的?”
“从一开始。”
闻言卫英只是笑,仿佛听见了世上最好笑的笑话般,拍了拍栏杆,看着那月色:“那么一究竟是何时?”
苏汯却慢条斯理,好整以暇:“卫大人不妨猜猜?”
“……”
许久后,卫英方淡淡的道:“你是有意将卿卿送到我手里的,让她告诉我你们已经发现了——其实只是虚晃一枪,让我自己上钩?而你只是在此守株待兔?”
“——不错。”苏汯点头。
“你怎么知道我一定会信她?”
苏汯笑意舒朗:“你费了这么大功夫才把她要到手里,怎么会不信?”
“你的心够狠够硬,”卫英冷笑一声,“不惜用自己的女人来诈我。”
“若是不狠,怎么能让你上当?”
“虞山的刺杀失败,谈绾来找我替他,也是你们计划的一部分?”
“不错。”
“上官陵离开汴京去往江南,也是——有意让空子给我钻?”
“不错。”
此时风声弱了几分,卫英面上露出几分凉意,连那几丝冷笑也逐渐淡去,静静的道:“她,一直都知晓你们的计划,依旧选择参与其中?来对付我?”
“不错。”
“薄情寡义。”
他语意不胜凉薄。
苏汯一哂:“你又有什么资格说她人薄情寡义?”
“这么说,苏大人宁可舍了自己的女人,也要诈我步入这局中,便是有情有义?”
“我从未说过自己是有情有义之人。”
过了许久,苏汯方注视着他的眼睛,缓缓说道。
“什么都能舍弃,哪怕自己的命?”
“我答应了她,就一定会做到——哪怕用我的命换你的。”
话音未落,卫英已抽出软剑,一剑凌风,斜刺过去!
苏汯立即闪身避过,亦抽出佩剑,上了那侧壁,借着一蹬之力,折腰回身——劈落!
两人便在升平楼上缠斗开来。
林知越已经通知了殿前都指挥使司,禁卫军很快将升平楼团团围住,众将士执弓引箭,万箭待发!
卫英软剑如蛇,嘶嘶的吐着毒信子,几乎贴着苏汯的身子擦过,苏汯的剑法大开大阖,在这窄小的空间无法施展,几乎数次遇险,便一步步往后退去,到了转折处,卫英软剑朝他胸前点来,身后便是数十丈之高、还未修缮完毕的悬空之处,避无可避,苏汯便横剑于身前,硬生生受了这一剑——!
剑尖便刺透了肌肤,带起一溜血光,锐痛袭来,电光石火间,苏汯却伸手握住那软剑的剑身,猛的向外倒去!
卫英大惊!
若不松手,他势必会连着这剑身一道被他硬生生拽下去,可若是松手,武器便丢。
就这么犹豫的一刹那,卫英已不觉使了力,苏汯便借着这力一跃而起——
卫英只觉雪亮剑光在眼前闪过,下一刻,这重剑已经穿胸而过,将他钉在那乌木柱上。
与此同时,自己的精钢软剑仍旧被他握在手里,苏汯淡淡喘息着,左手已是鲜血淋漓,伤口深可见骨,却仍旧不肯放开。
卫英只觉眼前一阵模糊,嘴角溢出一丝鲜血来,嗽了几声,冷笑道:“你终归是比我狠。”
“于清是你杀的?”
“难道他不该死么?”
卫英轻嗽两声,大量的鲜血涌出,低落在苏汯的剑身上。
“该死,可你不该嫁祸于白梓岚。”
“哼。”
“还有蒋氏的死,你也不应该嫁祸于我。”
“——这你应该去问袁潜忠才对,不是么?”
苏汯拧了拧眉:“可谈清月,也是你杀的。”
“不错,”卫英脸色苍白,笑意却愈发深湛,“成王败寇,有什么好说的?谈清月不肯帮我指证白梓岚,沈垣那老狗又当着他的面揭我的底——难道他不该死?”
“你为何不直接杀了沈垣呢?”
苏汯冷笑。
“原来你是在这儿等着我呢,哈哈,哈哈,我偏不帮你,我死了,沈垣还活着,还能继续折磨你,让你日日夜夜寝食难安——”
“难道你不恨他?”
“恨!但是……”卫英俊美的脸庞扭曲得不堪,从手中取出一个火折子,点着了,往那乌木柱顶上一抛!
苏汯便要去拦,卫英却下了死力一把拽住他的衣袖,只见那火光在夜幕中划过一道闪亮的痕迹,便碰上了那机括。
“我更恨你!——为什么你总能轻而易举得到你想要的结果?为什么我只能忍受分离和折磨?你一向狠过我,这我是知道的!不过——”
他抬头看了一眼那乌木柱,敛了笑意:“我刚刚也留了个心眼的。”
卫英说了最后一句话,只见“呼啦”一下,那柱子便燃烧起来,苏汯眉头拧得更深,一股极难闻的桐油燃烧味飘散开来,原来方才卫英在上来的时候,已经在柱子上抹了桐油——!
原来他已经做好了打算,是要玉石俱焚!
熊熊大火中,升平楼一角便传来一丝难闻的火药味。
嘭——!嘭嘭——!!
巨大的爆炸声和气浪袭来。
简直比一切烟花更绚烂,那火光照彻了半个汴京的沉暗天空,宛如一只涅槃的凤凰,在天际扑扇着她壮丽的翅膀。
谈绾拿着茶盏的手指不禁微微轻颤。
升平楼——还是爆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