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仵作纪事 第49章 君应有语

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

君应有语，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

“你没有杀蒋求识，杀的是蒋氏。”

苏汯淡淡的道。

秦若山闻言一愣，转而哈哈大笑，边笑边摇头叹息：“我道你御史台如此劳师动众，所求到底为何，原来只是另一个情种！真真是红尘中人，可叹可笑。”

苏汯拧眉，低头亦是一哂，自嘲道：“我可不敢以情种自居，不过是拆东墙补西墙，修修补补，才好继续往下走。”

“用我的命？”

“你不该死么？”

苏汯反问。

“该，该，”秦若山鸡啄米似的点头，不过又摇了摇头，“可是才给我区区一个杀蒋氏的罪名，太也轻了！合该斩我三族才是，却只杀我一人，真是可惜了。”

“你当真如此痛恨你的父母家人？”苏汯不禁扬眉。

“恨！痛彻心扉，夜夜难眠的恨，旁人不懂，你大概会明白两分，”秦若山眸光闪烁，笑看着他，“如果我就认杀了蒋求识这罪，蒋氏的死与我无干，等你心爱的女人上了断头台，你也就明白了！”

“你不敢。”

苏汯淡淡一笑。

“为何不敢？左右是个死。”

“你为了蒋夫人，敢自己走出来到此地见我，我为了我的女人，又有什么事做不出来？所以——你不敢，”苏汯冷笑一声，“路就在这里，你大可上前一步，掀开蒋求识的案子，好好逞一回英雄，不过我有言在先——药是你借她的手下的，把她拖进这境地的是你，若是真进了刑部大牢，我倒要看看没有人护着，她能不能囫囵个儿离开。”

“……”

最后一丝光亮也沉入了地下，大地漆黑一片，戌时已至。

这光景早晚颇凉，此刻日头散去，寒气便往上涌起，散入四肢百骸五脏六腑，端的让人有些寒颤。

秦若山与他对峙良久，忽的望向了远方，却什么也看不见，只有长街上悬挂的红灯笼，一盏一盏的亮了起来，照亮长街，却照不彻墨一般的夜空。

“若我认了蒋氏此案，你们御史台又掀开蒋求识的案子，一样要找人抵罪，又怎么办？”

“没有人重提蒋求识的案子，那案子如今是已经结了，掀不掀开，还是在你。”

苏汯微笑的看着他。

“……”秦若山冷笑一声，却不知在笑他人，还是在笑自己，“字字句句都是胁迫，苏大人，您真是好气魄，好手段。”

“除了沈垣，还有谁？”苏汯眸光转深，“袁杜氏父亲生前曾官至工部侍郎，既是她帮你牵线搭桥，又帮你谋的差事，想必工部与你们也有干系罢。”

秦若山反复权衡，犹豫再三，终于低声道：“是卫英！”

“原来是他，”苏汯拧了拧眉，他可没工夫一直与他缠杂不清，便淡淡道，“时辰不早了。”

过了片刻，秦若山淡笑着点了点头：“好。”

“还是条汉子，”苏汯看他一眼，手负在身后，“怎么说怎么做，还需要我多问几句吗？”

“不用！”秦若山冷冷道，“你们御史台坐在一旁预闻此案便可，他们大量把柄在我手里，到了公堂之上，他们反而不敢不听我的，何况我自甘死罪、就此伏法，他们又能与官银案撇清干系，求之不得。”

“好，你去找严华，他自会护着你。”

“你做事滴水不漏，我心中有数。”

苏汯点一点头，便要转身离开，又被秦若山叫住。

“还有什么事？”

春风冷峭，秦若山看了一眼手中的梳子，忽然涩声道：“这东西就给我留着吧，她以为是丢了，找一阵子也就罢了。”

苏汯默然片刻，淡淡道：“这是我顺手拿出来的，别的事，没与她多说什么。”

“好，”秦若山眸中泛起一丝极柔情的笑意，“这原是我们男人的事，我们自己解决便是，与她们没有干系。”

“……”

苏汯看着他，眸中泛起一丝细微复杂的光，便见他扔掉了那一把折耳根，一步步往刑部门前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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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绾睡睡醒醒，只知道天色明明灭灭，也不知过了多久。

这两天倒没有人再来提她出去用刑，虽然用了药，可仍只觉得周身疼痛难忍。

也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

想了想，又觉得多想无益，便翻了个身准备再睡，却见一个狱卒带了个人来，对那人态度甚是恭敬，她一愣，便翻身坐起，原来是林知越来了。

林知越难得这般锦衣华服、头戴玉冠，腰上还悬着两三块和田羊脂玉，一看便是上等的货色，往日不觉得，此时看去，端的是富贵风流，风姿翩翩。

她站起身来，缓缓走到林知越身前，脸上照旧堆起笑：“劳动林大人来这腌臜地方，真是小人的不是了。”

林知越一笑，拿出两个烤地瓜给她递进去：“这是虞山让我带进来的，说是你爱吃。”

“虞山？”谈绾眼睛一亮，打趣道，“他怎么没来呢？舍不得花银子打点？这小气鬼。”

“不是，是我不想他跟我一起来。”

话音未落，谈绾便愣住，呆呆看着林知越，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大人的话，小人近来越来越听不明白了。”

“我知道。”

“大人？”

谈绾不禁挑眉。

“我稀里糊涂的说一说，你稀里糊涂的听一听，也就是了。”

“……”

“这里上下我都打点了，他们不会再为难你，直到他把你救出去之前。”

“说来可笑，以前从不觉得这身份有什么用处，除了让同僚侧目。这回倒觉得，多少还是有些用处的，至少能让你少受些罪，也能让我进来见你一面。”

“我出身清远公府，是家中幼子，父母俱在，上面还有两个哥哥一个姐姐，都已嫁娶，现在已经有四个侄儿侄女一个外甥，日后长兄袭爵，我自要搬出来的。”

“所以我自寻出路，在御史台为官，也才一两年时间，不过既做了官，便自己花销自己负责，全凭俸禄，平日也没什么喜好，就是偶尔去喝一杯，听听话本子，也就罢了，或者去汴河坐一回船。”

“……”

谈绾心中微微一动。

“第一次见你，是陈亦勤的案子，明明你师父不肯说的话，你偏要直言挑明，可见是个嫉恶如仇的性子。”

“第二次见你，是在汴河一艘船上，你跟在一群杀手身后，猫着腰躲在窗外，我和苏汯在里面谈话，是你向我们示警，我才能及时走脱。”

“第三次见你，是在雍丘县那一晚，我向你示警，没想到却把你吓了一大跳，慌不择路的撞到一具尸体身上，当即大喊大叫，可一转头，你又认认真真验起了尸，倒叫我刮目相看。”

“林大人，这都是小人应该做的。”

谈绾微微一笑。

“第四次见你，是与你一道陪着上官夫人去闻筝馆打探，对着秦若山，你应变机智，教我自叹弗如。”

“第五次见你，是你盯梢去斗狗场的路上，害怕露馅，还拉着我一道，又怕臭又不肯放弃，我便送了你一只小狗。”

“第六次见你，是在红楼那日，我眼睁睁看着你被白梓岚扎穿手掌——我当时很想……很想……可是我终归不是他那样的人，到底做不到。”

“第七次见你，是在大理寺你的小院子里，喝酒划拳，彻夜不眠，长到这么大，真是少有的痛快，可也是少有的难过。”

“这是第八次见你，也是唯一一次，只有我和你，这种机会大概一生不会再有，所以……我不想带着虞山一起来。”

“林大人！”

谈绾实在忍不住，喊了一声。

“你放心，我话已说完，以后也不会再说了，”林知越眉宇间流淌着一丝淡淡的愁绪，强扯出一丝笑意，定定的望着她，像要把她看穿似的，“只是告诉你一声，我永远也不会说的。”

谈绾亦定定的看着他，过了许久，才哑着声音开口：“林大人，多谢。”

“别谢我，我没能做什么，只是旁观着，深羡罢了。”

“还有……抱歉。”

“你是女中豪杰一般的人，何必说此矫情言语。”

林知越一笑，便转身离开。

亥时过半。

苏汯抬头看了看月色，长舒一口气，便慢慢往家里走，方过半条街，便见白梓岚摇着折扇，大摇大摆的找上前来，拦在他身前。

“让开。”

苏汯不禁皱眉。

“你在这里打什么主意？我可先告诉你一声，别动歪心思，蒋氏的案子要是再查到杜延头上，我饶不了你。”

苏汯冷笑一声，眸光雪亮：“这可是在刑部的地界上，你能怎么样？要跟我动手，你又打不过我。”

纸扇“啪”的合上，白梓岚冷冷看着他，一时剑拔弩张。

“我要赶回去睡觉，然后去接人，别浪费我的时间。”

“你是当真不把我放在眼里？”

听他说要去接人几个字，更是触动了白梓岚的心思，当即又往前一步，正拦在苏汯身前。

“苏大人！白二公子。”

二人回头一看，却是林知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