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见林知越第一面起,谈绾就不记得他有过这般疾言厉色的模样,印象中,林知越总是爽朗爱笑,在雍丘县那惊魂一夜是他救了自己,后来又知道他竟是清远公府家的公子,见过他抱着那绒毛团子的温柔模样,到如今,即是谈绾心中再不愿承认,也知道林知越对自己是存的什么样的情意。
只是,她不愿承他的情。
“林大人,谈绾出身微贱,是草芥之人,不值得您为我如此。”
谈绾痛得几乎站立不住,仍笑着转过头,看向白梓岚:“公子说我在骗他,您才是那个真正在骗他的人罢……您不止在骗他,您还在害他——斗鸡走狗,眠花宿柳,本是败家之相!”
要是杜延不是这样的杜延,他姐姐可能就不会落入这般境地,就不会被逼无奈另寻出路,做了秦若山发迹的跳板,让秦若山之辈在外为虎作伥,胡作非为。
她知道杜延不知道自己在犯罪,可除了袁杜氏自己的贪欲,他也是这一桩罪恶的诱因之一。
可是他只是无辜而犯罪,罪不至死。
“我不管他是不是犯了什么案子,我只知道,他是我的人——”
白梓岚一面说,死死握住刀柄的手微微一动,一股剧痛感便袭来,谈绾切齿忍耐,右手指尖抠入桌面,指甲缓缓渗出血来。
“看来林大人是打定主意,为了这个大理寺的小仵作,与我拼到底了?”
“若是她不只是大理寺的一个仵作,而是我林家——”
林知越话音未落,就见白梓岚面现一抹狠辣之色,谈绾心道不好,一念未完,就感觉掌心中剧痛袭来,那刀竟生生又被拔了出来——!随着血光飞溅,白梓岚高高抬起手腕,竟是要再插一刀!
谈绾扶着桌子,站、立、未、动!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这刹那之间,一根细如麦芒的银针又破风而至,那错金小刀便一滞,众人只觉眼前花了花,寒风便灌了满室,再定睛一看,只见一人素衣长袖,手中剑花微挽,那错金小刀就被挑落一旁,而剑锋所向,正是白梓岚——!
白梓岚眸光一寒,左手抓住来人衣袖,右手作拳,直击来人面门!
兔起鹘落之间,众人已经看清来人面目,不是苏汯是谁?
就在众人以为苏汯要不敌白梓岚的时候,不料他那只被抓住的手中,竟又出现一柄短刀,短刀犹如游蛇般灵敏,只半招就挣脱了他的手,贴着白梓岚左肩直上,径直取他颈项——
白梓岚大惊,双足一点,往后退去,苏汯自然不肯放过,短刀如鬼影随行而上,片刻之间,已经把白梓岚逼入墙角。
颈项顶着短刀,刀口锋利如刀,白梓岚忍不住喘了口粗气,笑道:“你终于憋不住了?”
苏汯面色如罩寒霜,下一刻,便扣住他的脉门,将他手掌翻了起来,短刀便要落下——
“且慢!”
众人又是一惊,回头看去,却见说话的是个年过四旬、干瘦干瘦的中年男子,手里一根铁链子,拴着一条大獒犬,那獒犬极是威风,红艳艳的舌头旁竖着根根尖利的牙齿,龇牙咧嘴的冲着众人狂吠。
这中年男子不是旁人,正是谈清月。
谈绾和虞山一见谈清月,立即双双跪倒,谈绾叩了个头,涩然道:“师父,徒儿不肖,徒儿又惹祸了。”那虞山却是一把抱住谈清月的腰,终于大哭出声。
“回头再收拾你们两个。”
见她这般鲜血淋漓的模样,谈清月不是不心疼,只是当着众人不便,他一摸那獒犬的脑袋,那犬便十分乖巧的坐在他脚边,一步也不挪动。
苏汯仍抵着白梓岚的掌心,淡淡道:“谈老何故喝止?”
“老头子方才也听了一耳朵,我这徒儿虽不成器,到底还是个有章法的,还望苏大人不要莽撞出手,坏了规矩才好。”
“——?”
苏汯侧头看他一眼,冷然道,“他伤了我的人,我自然要还,这也是我的规矩。”
此言一出,除了白梓岚和谈绾,一时满座皆惊。
白梓岚是早已料定,谈绾却是不妨他竟当着众人大剌剌的说出这句话,方才那般千钧危急都不变色的一张脸,此时倒是红了个彻底,只看了师父一眼,不敢作声。
“大人稍安,听老头子一言如何?”
“您请。”
话虽如此,那长剑还在白梓岚脖颈处,短刀仍抵在他掌心上,分毫不移。
“劣徒捉弄这白二公子的人在先,白二公子略施薄惩,想来并没有闹出人命,也不必三刀六洞、两个也就够了罢?”
白梓岚闻言,只是淡淡哼了一声。
“既然小徒并未退缩,挺身受了这一刀,想必就有什么债什么冤,这一刀也都还了这位白二公子了,我谈清月师徒一生不欠人,此时若是大人出手,再添新仇,岂不是坏了规矩?——那也罢了,只是在白二公子眼里,小徒这一刀就白挨了。”
苏汯听罢,沉吟片刻,便缓缓撤了短刀,收回了袖里。
虽然他从始至终没有看她一眼,谈绾却自打见到他的身影起,就有一股暖流在心中无声翻卷,这暖流一阵一阵往上,直欲从眼眶中汹涌而出。
这感觉真是太奇怪了。
就好比一只张牙舞爪的大獒犬,一见了他,就想立即变成那绒毛团子、缩进他怀里去。
“不知白二公子意下如何?”
苏汯长剑犹在手,似笑非笑的看向剑下之人。
白梓岚却笑得甚是得意:“反正人我已经伤了,你要如何,都随你?”
见他这般挑衅模样,苏汯眉心微皱,二人便陷入对峙僵局。
此刻远远的有梆子声传来,原来亥时已过,此刻便至夜半。
有凛冽春风吹入窗,吹到身上,谈绾只觉得背上涔涔的汗都已凉透,忍不住出言道:“大人?”
苏汯并不回头看她,只是对白梓岚冷笑:“实话告诉你,那狗就是我的,这件事也是我干的——你若真不服,怎么不来找我,倒专捡软柿子捏呢?”
白梓岚却大笑出声:“这么个疯婆子,恐怕就在你眼里是个‘软柿子’,苏汯,想不到你也宁可要一个平民丫头,想不到你和你老子一样,是个孬种!”
“那又如何?”
“……”
众人眸光都落在苏白二人身上,未察觉林知越已经拎着秦若山的衣领子,想在悄无声息间把他拽下了楼。
不料就在此时,底下街面上远远传来鸣锣开道的声音,一众府衙官差站了满街,瞬间将红楼团团围住。
“开封府尹袁大人到——!”
袁潜忠来得极快,穿着官府、配着腰刀,蹬蹬蹬的上了楼来,一见在场众人,第一件事不是摆官威,而是团团行礼:“诸位公子,下官叨扰了。”
原本谈绾最担忧的事,就是袁潜忠半路杀出来截住秦若山,不过此时见苏汯被白梓岚缠住,倒觉得这袁潜忠来得正好。
林知越只好也驻足停住。
袁潜忠看了秦若山一眼,眸光便落在苏汯身上:“苏大人?”
苏汯终于撤了长剑,转过身来。白梓岚喘了口气,那脖颈上又添新伤,一缕细细的血痕蜿蜒而下,只怕方才苏汯再多使一分力,他便不死,也要去鬼门关前走一遭。
“下官接到报案,听闻红楼发生械斗,不知在场诸位,哪些人参与了械斗?不如自己站出来,倒好过本官一个个的查证了。”
秦若山立即连滚带爬的滚过去,抱住袁潜忠的大腿:“舅舅,舅舅,把我带走!”
“你也参与了械斗?”
眼见着袁潜忠和秦若山一唱一和,就要跑路,谈绾举着受伤的胳膊笑道:“袁大人,械斗也有小人一份。”
谈清月立即皱眉喝道:“小绾!”
虞山待要开口,却被谈清月一瞪,脖子一缩,不敢说话了。
袁潜忠看了谈绾一眼,眸光阴晴不定。
“怎么?我这血淋淋的伤在身,大人还不赶紧把凶手抓起来?”谈绾笑眯眯的迎着他的眸光,“最好把我也一并抓起来,大家谁都跑不了,岂不是好?”
袁潜忠胡子一吹,翻了个白眼:“不知是谁伤了你?”
谈绾一指白梓岚:“他伤的。”
“胡闹!”袁潜忠看了他一眼,转头喝道,“你这混账东西,竟敢当众攀诬白二公子!”
“我可没有攀诬,在场诸位都可作证,大人不妨问一问,看看小人有没有说谎?”
“混账!他好端端的,伤你作甚?”
“我怎么知道?”谈绾挑眉,“也许他就是突然狂性大发,持刀伤人呢?让这样的人在外面闲逛,随时就有可能再伤了别人,大人身为开封府尹,不能对这样的人视而不见啊!”
袁潜忠一张脸青红不定,下不来台,只好看向白梓岚:“白二公子?”
不料白梓岚也微微一笑:“她说得不错,袁大人,要不您也把我一并抓起来?不然我这个样子,回了家也要被训斥,不如在你那儿借宿一晚,如何?”
袁潜忠不禁一愣:“这……这……白二公子,您这不是为难下官么?要是让令慈知晓,本官只怕吃不了兜着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