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天的汴河一派祥和,趁着日头正好,又是将近年关,街面上甚是热闹,除了各种商铺,还有许多担货郎挑着各色年货沿街叫卖,瓜果蔬菜自不提,还有胭脂水粉、瓜子花生、蜜饯果脯、冰糖葫芦等物,纸扎的灯笼、大红的福帖和春联更是极多,看得人眼花缭乱。
谈绾一身小厮打扮,挑了一副春联在怀里藏了,便蹬蹬蹬的径直上了临河揽月楼三楼一处名为“春晓”的雅座隔间。
刚掀开帘子,不禁有些失望——
隔间里一张圆桌,坐着上官陵夫妇和刑部严华,除此之外再无旁人。
萧念念男装打扮,看起来极是英俊,不过一眼就可看穿她是女儿身,上官陵在一旁正拽着她胳膊,两人方才似正说些什么,闻声抬头,见是她来,上官陵十分没好气的看她一眼,也不招呼,侧头喝了口茶。
严华见状,便起身打圆场:“请坐,请坐。”
谈绾亦不恼,笑眯眯的撩袍子坐了,给自己倒了杯茶,仰头一口饮尽,笑道:“好香的银针。”
“这么好的银针,你倒鲸吞牛饮,岂不是暴殄天物。”上官陵轻讽。
“非也,非也。”
谈绾摇头晃脑:“再好的茶,不也是止咳之物?难道大人慢慢的品,就能喝出一朵花儿来不成?再者说,小人鲸吞牛饮,才显得出大人风雅,懂得品茶之道不是?”
闻言萧念念便掩唇一笑。
上官陵握住她的胳膊,面色不愉:“我看你就是被她给带坏了,才想出这样荒唐的事情来,我看以后再不许你们来往才是。”
“大人这是说的哪里话,”谈绾抱着胳膊抬起头,“小人虽然干的活计不怎么上得了台面,可到底也是本分人,何况夫人好好的人,哪里带得坏。”
萧念念忙打圆场:“好了好了,你们俩怎么斗鸡似的,一见面就吵,这茶她爱这么喝就这么喝,也没什么妨碍。”
“……”上官陵还想反击,却被宝贝夫人生生噎了回去,好不气闷,见谈绾坐在对面笑得正得意,不禁哼了一声,不言语了。
谈绾中毒受伤,躺了几天,嘴皮子正闲得生锈,想找地方磨一磨,不料上官陵正撞上来,正好撒火。
一旁一直沉默的严华忽然开口:“好了,说正事罢,与他们夫妇俩且有的闹,只要上官夫人在,他就没个正形,说起来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只怕夫人开金口。”
谈绾哈哈大笑,上官陵面色古怪,冲着严华没好气:“你好歹给兄弟留点面子。”
“有夫人在,还要面子作甚?”严华挑眉。
“在闹什么?还没进来,就听见里头一阵阵的欢声笑语。”
谈绾回头看去,只见门帘微晃,进来的正是林知越。
她记得此前自己在雍丘县那晚毒发之时,意识不受控制,对他说了许多没遮拦的话,是以再见到他,心里便有些怪怪的,也说不清是哪里怪,只是脸上有些发烧,不自觉就红了脸。
林知越却似浑然不觉,一屁股在她身边坐下,也给自己灌了杯茶,笑道:“奶奶的,一路赶来赴约,渴死老子了,你们说到哪儿了?不用管我,继续便是。”
上官陵冷不丁的道:“啰啰嗦嗦,还没开始。”
“还不都怪你。”萧念念横他一眼。
谈绾道:“林大人是独自前来,想是刚忙完公务?”
她往他身后看了看,没见着旁人,便收回眸光。
“唔,”林知越点头,突然伸手摸了摸她脑袋,边笑道,“你这丫头,也说不清是胆儿小还是胆儿大,说你胆儿大,那晚看见我吓得魂都丢了,慌不择路的逃跑,说你胆儿小,李果尸体腐成那副模样,也没见你嫌弃,还绑在身上一路带着。”
严华有些讶异的又看她一眼:“李果的尸身是你找回来的?”
被他摸着脑袋,谈绾敢怒不敢言,脸上愈发发红,上官陵见她这副模样,看了林知越一眼,忍不住拍掌大笑:“原来这臭丫头的克星就是你小子,我还当没人治得住她呢。”
林知越亦有些讶异似的:“提起李果的尸身,你脸红什么?”
“那还用说?你小子英雄救……哼,救了她,她对你心存感激,说不定要结草衔环、投桃报李、以身相……”上官陵滔滔不绝,谈绾立即就要跳将起来,不料这时房门吱嘎一声,又进来一人。
回头去看,来人宽衣大袖,面如冠玉,眉目低垂,带来一室寒风——不是苏汯是谁?
上次见他的时候,谈绾还未经此一遭生死劫难,此时再见,登时偃旗息鼓,什么恼恨气焰都消散得无影无踪,立即乖乖的原地坐下,十分狗腿的给苏汯倒了杯茶。
苏汯却不喝,侧头看向上官陵,淡淡的道:“以身相什么?”
见他面色不善,上官陵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四周看看,却也没人帮他说话,只好讪讪的道:“没什么,我们方才在玩笑,没说你坏话。”
苏汯又转头看向林知越:“你又有什么事?”
“没事,没事!”林知越低头猛喝茶,几乎要把脸埋进杯中。
“那就好,”苏汯这才端起茶盏子抿了一口,眸光落在谈绾身上,“说说吧,你打算和秦若山怎么说。”
谈绾看了看林知越,又看了看苏汯,前者器宇轩昂,后者俊美无俦,于是咽了口唾沫,老老实实的收回心神:“劳烦上官夫人,扮一回河东狮,绝了上官大人和那女子见面的机会便是……若是此事终究会被拆穿,也能借这个机会看看他们究竟想干什么。”
“就凭你们俩?”苏汯眉头微拧,“上回你便差点儿陷入了那女子的十方幻境之中,自身尚且难保,又怎么保护念念?”
“表哥……”
萧念念刚想说些什么,就被上官陵掐断:“嘉言说的是,念念可是你亲表妹,不能让她以身犯险。”
谈绾皱起眉:“那上官大人总不能一直避而不见吧,迟早得去赴约,此事就穿帮了,有道是舍不得夫人,套不着狼呀上官大人。”
严华一口茶喷出来。
“早晚都得穿帮,不差这一时三刻,又何必多此一举?念念是个弱女子,又从没经历过这些,总而言之,此事我是不愿意的!”上官陵不住摇头,一面看苏汯的脸色,后者只是饮茶,并不说话。
萧念念一面拽他衣摆一面苦口婆心:“你去和我去又有何分别?那秦若山又不是会吃人,难不成他还能当着面伤我不成?大不了多带些家丁仆妇便是。”
“不可,”谈绾摇头,“夫人当是背着上官大人去见那女子,人多了就惹人怀疑,那秦若山怕是个机灵的,一旦露了马脚,此事就无法回转。”
苏汯将手中的茶盏子搁下,还未开口,谈绾便续道:“苏大人上次已经给那女子留下了极深的印象,恐怕她这会儿脚腕还疼呢!怕也不便露面——若是各位信我,不妨把上官夫人借我一用,小人保管夫人能全须全尾的回到上官府,若是不能,小人自把命还给上官大人便是。”
“我信你!”萧念念一马当先。
上官陵瞪她一眼,又转头看向苏汯。
苏汯还未言语,就见林知越腾的一声站起来:“我和这丫头陪夫人去吧!第一,那秦若山从未见过我,我也没见过他,彼此不认识,说起话倒方便;第二,我自来不喜这些吟风弄月之事,也没有什么红颜知己,想必那位女子也不认得我,我若扮作仆人,跟在夫人身边,想必不会穿帮,夫人也不会遇险——即便遇险,有我在,也必定能保夫人安全!”
林知越的剑术谈绾自是见识过的,此言一出,众人便都不言语,过了片刻,苏汯缓缓的道:“好。”
他一个好字出口,便胜过千言万语。谈绾心头的压力骤去,与林知越相视一笑,举起茶盏道:“林大人,此番小人又要劳动大人,上回大人的救命之恩未报,这次又添一事,大恩大德,没齿难忘!小人以茶代酒,敬谢大人了。”
她一面说着,一面偷眼去瞧苏汯,苏汯面无表情,林知越却一愣,以为她说的是驿馆之事,便也欣然举杯:“傻丫头客气什么,此事是苏大人吩咐,也是分内之事,无须挂怀。”
听他这样说,谈绾心中不禁有些淡淡的失落——看来真的是林知越救了自己,和苏汯并无干系。
可是为什么,看着自己手腕上明晃晃的红绳铜钱串儿,林知越却恍若未见呢?难道此人城府如此之深,能不露声色到这般地步?
上官陵在一旁眼见此事敲定,颇有几分不满似的:“你们几个倒是会顺杆爬,他说好便是好,我说不好,也没见你们往心里去。”
萧念念忙拉住他衣袖,语笑嫣然“好啦,相公心中有我,我心里明白,此番有谈绾相陪,她这么聪明,又能说会道,还有林大人保护,相公就行行好,当我在房中闷了好些日子,出去透透气,不好么?”
“……”
“好不好?好不好?”
萧念念使出浑身解数,柔声哄他,倒像是在哄三岁小孩。上官陵终究禁不住,把眼睛一闭:“好好好,你去便是,”他说着,又怒瞪谈绾,“不过我丑话可说在前头,念念要是有个三长两短——”
苏汯截断他的话:“不用你动手,我自把她劈成两半,当柴烧。”
他一面说,一面深看了谈绾一眼。
油盐不进的上官陵,没想到最后还是经不住萧念念三言两语的厮磨,只得松口。
英雄难过美人关。谈绾心中暗叹,一人做事一人当,此事她也认了,只是她依然不敢直面苏汯锐利的眸光,诽腹一句,便低下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