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已过,乡野四处逢山,仍能听见蝉鸣。伴着初升的朝阳,浓白薄雾渐被驱散,成片的日光泼洒在黄土地上,勤快的农人已经挽起裤脚耕了一大片地。
仍留在家中的,多是手脚慢的,或是打算一会儿上山摘野菜、捡柴火的半大孩子。
陈元娘便是其一。
她十二三岁,面容娇俏,乌发分作左右两边,用桃红丝带挽起。
她身穿青色短袖短褙子,里头的窄袖薄衫为了方便干活而挽起,灰色下裙偏短,露出宽大的裤管,这也是为了方便干活,乡下女子可没有大户人家裙遮鞋面的规矩。
但许是少女巧思,半旧的灰色下裙边缘还绣了两朵青色花卉,走起路来花儿翻飞颇为动人。
家中人都已下田,就连阿弟都上山捡柴去了,元娘因要和村里其他小娘子一道上山,这才慢了些。
难得寂静清闲,元娘用竹棍支起窗子,正欲给屋子透透风,争吵声便传进耳里。
“你个下作的老妇,没脸没皮的腌臜婆,偷东西偷到我家中来了,我说怎的见天少东西,竟是你这挨千刀的老货偷的,打量我一家子孤儿寡母好欺负不成?
“今儿个要不叫你吃些颜色,我老婆子白活这些年岁了,让你偷,让你偷……呸!”
说话的听着是个老婆子,可中气十足,泼辣的嗓音吓得人一哆嗦,更别提随着她声音落下的一道道巴掌声,熟悉那老婆子的人便会知晓,这是她抽旁人皮肉的声音。
很不巧,陈元娘便与她熟得不能再熟,下意识打了个寒颤,做贼心虚般立刻把窗子合上。
外头那打人正起劲的,是元娘的亲阿奶。
十里八乡有名的泼辣老妪,曾经有闲汉欺负她家中全是寡妇弱儿,夜里悄摸在屋外徘徊,她拿起杀猪刀愣是剁了人半边耳朵,还曾经雇人往嚼她舌根子的那户人屋子连泼了几日粪。那户人家上门讨公道,她直接拉着人就要一块死,坐在地上又哭又嚎,好似苦主是她。这些还只是她丰功伟绩中的一隅,做过的厉害事数不胜数。
凭她的厉害,就是周遭村子都没人敢嚼舌根。
也不是都打不过,但好端端的谁愿意惹一身虱子,犯不着!
外头显然是元娘家的邻居想不开,趁着她家里没人,去偷阿奶晨起出门前刚放出去晒的菘菜干。结果,被回来的阿奶正正好撞上了。
啧啧,凭她阿奶的力气,一顿打下来,不死也得脱层皮。
陈元娘听着不绝于耳的扇巴掌跟咒骂声,即便知道自己没做错事,想到自己此刻还闲着,便不免心虚慌张起来。她出了自己的屋子,左右找寻,果然看见了被遗漏的茶壶罐子,恐怕阿奶就是为了这个回来的。
也不知出于什么目的,她紧紧把茶壶半拎半抱起来,好似手里拿着东西就不会挨骂。
等王婆婆大展身手完回来,一只手拎着个篮子,里头装满菘菜干,当然,是隔壁的老妇不敌她硬生生赔的,另一只干瘦粗糙的手则正扯指甲缝里的花白头发,自然,那头发也是隔壁老妇的,打架时被她薅下来的。
她脸上怒容犹在,推开门见到自家笑容满面的傻孙女,神色愈加不快。
“阿奶,给!”陈元娘笑得温良无辜,把茶壶往王婆婆手里递,殷勤又体贴的模样。
到底是亲孙女,王婆婆按下脾气,接过茶壶倒了碗水润嗓子,只瘪着嘴嘟囔了句,“怎生了榆木脑袋,遭贼偷到家门口了也不晓得。”
但好赖是放过了元娘,没有迁怒。
这好景象只停留了不足半刻,因隔壁老妇偷菘菜干,疑心甚重的王婆婆顺带把家里都仔细瞧了一遍,于是乎又看到了见底的米缸,心情不甚愉悦。
她出了门见元娘还傻站在院子里,气更不顺了,叉着腰就开始骂,“你这懒丫头,日上三竿了还不出门干活,磨蹭什么呢!家里米缸见底了也不知道急,掂量着往后要嫁去旁人家里,便诸事不管了,养你这么大,白白替别人作筏子,真是没有心肝,不知道心疼心疼你阿奶我,翻过年便六十的人了,还得操心你们的吃喝,哪天我死了,你们一个个净等着喝西北风……”
看她越骂越起劲,早已习以为常的陈元娘反倒不慌了,有条不紊的背起背篓,手上拿着带泥土的小把镰刀,逃也似的出门,只留下风中回旋的声音,“阿奶,三娘她们来了,我挖野菜去了!”
出了院子以后,见不着阿奶的面容,就连声音也渐渐淡了,陈元娘长长松了口气。
她阿奶对家里人还是好的,就是骂起人来六亲不认。
提三娘她们是推词,但陈元娘沿着有小碎石子的土路走了一段,刚好和她们撞上。算算时辰,也差不多是这个时候,她顺势加入其中。
虽说是白日,又在家附近的山坡,可年轻小娘子独自上山到底不妥,谁知晓有没有不怀好意的闲汉浪荡子,所以她们一直是结伴同行。
村里同龄的小娘子几乎都在里头了,六七个人,大多正当豆蔻年华,明媚美丽的年纪,即便不施粉黛,脸上也光滑得很。
但这里头,还要数元娘最出挑。
同样是日晒雨淋的农家小娘子,旁人多少晒得肤色不均,面色偏灰黄,唯独元娘不是,肌肤细腻,似白玉一般。
而且她五官也好看,眼睛黑亮像葡萄,脸也比别人小一圈,地道的南边女子的灵秀娇美,尤其是在光照下与人说笑时,整一个笑靥如花。就是年岁还小,仅是美人坯子的模样,还不大勾人,待她及笄,不知得是多美。
人一出挑就容易惹祸,看看元娘的漂亮脸,再想想自己,多少心里不平衡了。
那就只好从别处找补。
譬如家境。
吴家的桃娘本是附近几个村中女子里难得平头正脸的,对自己的长相心里多少有些骄矜,可和陈元娘站在一块,即便是一众小娘子里穿戴最好的,仍被衬得似乡下土鸡一般,有两片光鲜的羽毛,但土里土气。
她今日甚至偷偷戴了她阿娘的半旧素银簪子在头上,引起别的小娘子好一阵惊呼,却比不上发髻上光秃秃,就绑了两根丝带的元娘来得娇俏亮眼。
这叫人怎能不气?!
她都酝酿一晚上,想象比过元娘的情形了。
吴桃娘又气又委屈,忍不住呛声。
“呀,元娘你家门前方才好生热闹。你阿奶那么大年纪了,怎好还与人争吵,我阿奶前些时日病了,我爹请了郎中,郎中叮嘱了许多呢,上了年纪切忌不能动气。唉,王婆婆也是想不开,为了点菘菜干就打成这样,旁人……”
吴桃娘捂着嘴,佯装关切,实则转悠的眼睛里满是嘲笑,“可是会笑话的,别带累了你以后的婚事,旁人一听你阿奶的名字怕是就要摇头。”
什么郎中,什么婚事,前者不过是为了炫耀她家里有钱请得起郎中,后者是嫉妒元娘长得好故意拿婚事踩一脚罢了。
陈元娘不似在家里对阿奶的缩头缩脑,她直接翻了好大一个白眼。不过,貌美的小娘子翻白眼也是美丽鲜活的。
“什么郎中,铃医而已,装模作样。”元娘看似嘟囔,实则大家离得那么近,都听得一清二楚。
这几日吴桃娘没少炫耀郎中的事,用来贬低其他人,闻言,其他几个人都捂嘴笑起来。可把吴桃娘臊得没边,手脚都不知道怎么放了。
元娘可不止于此,她直接大声道:“旁人?哪个旁人要嚼我阿奶的舌根?桃娘你把名字说了,我让阿奶带我上门问问,捉贼还不对了?哦,许是家里财多,不遭人偷就浑身痒痒!”
最后一句话,元娘特意睨着吴桃娘说的,就差没指着鼻子骂了。
但吴桃娘不敢计较,因为她怕陈元娘非要揪着问那旁人究竟是谁,她可不敢随意扯两个名字交差,元娘阿奶是真的敢打上门去闹的,到时两边一对口供,丢人的就是她。
唉,她每次都吵不过元娘,元娘一凶一瞪眼,她就怂了,却总忍不住犯贱招惹。
吴桃娘瘪嘴半晌,最后小声道:“这又、又不好说的。”
眼看两人吵得不像样子,年纪最大也最为稳重的三娘出声打断,“你们有空闲吵嘴,不如想想要送我什么贺礼。”
“什么贺礼?三娘姐姐有喜事?”陈元娘从善如流的问道。
“就是就是,也不到三娘的生辰啊。”这是别的小娘子好奇说的。
三娘抿嘴笑,端庄的脸上浮起些红霞,“我要成亲了。”
“天爷!”
少女们哇声一片,万分惊诧,都顾不得旁的,围着三娘开始细问。
三娘脾气温和,一一解释,“是东村刘木匠的二儿子。”
“嗯,已送了一担许口酒到家中了。”
“聘财……说是五贯。”
又是哇声一片,好多艳羡。
这样喜悦热闹的氛围一直到了山上,大家各自挖野菜去,才消散了些。但彼此心中只怕都是浮想联翩,念及自身起来。
元娘也免不得多想,三娘姐姐家兄弟多,几个叔叔伯伯都没分家,种的是村里最好的地,日子过得是村里数得着的殷实,而且她人长得端庄,性子好,出了名的勤快,未及笄就有媒人找上门。所以她才嫁得木匠家里,有一技之长的来日都饿不着,这已经是顶好的去处了。
自己呢?
样貌是还成,可家里阿爷跟阿爹都过世得早,唯一的弟弟还没长成,地里的活每到农忙都要雇人帮忙,一年到尾剩不得几个钱,家底在村里倒着数。
就像今日一块挖野菜的小娘子们,虽然不像吴桃娘一样戴了银,可几乎都戴了朵绒花,只有她脑门上光秃秃的。
总之,她将来的夫婿只会比三娘姐姐要差。
而那刘木匠虽说家底殷实,可他二儿子却是个实打实的矮冬瓜,也就五尺多点。她光是想想就忍不住打颤,要是比这还差……
那就只剩下几户人家可挑了。
种地的王五?不行,脸上有拇指大的痦子,她看着不顺眼。城里脚店帮工的李四?不成,他家祖传的打娘子,他兄长都打死一个了,她还想活呢。那孙老汉的小儿子?长得倒是端正,个也高,但却是闲汉懒蛋,家里还没地,她可不想成婚以后闹饥荒,或是抛头露面做焌糟给人换汤斟酒。
她隐约记得自己好像有门娃娃亲,不过这么多年音讯全无,估计是指望不上了。
唉,论起婚事来,恐怕连讨人厌的吴桃娘都比她好找,毕竟吴桃娘有个有门路的叔父,听闻在外行商呢。
正想着呢,她一抬头便瞧见吴桃娘抓着一大把刚挖着根上还带泥的野菜,得意的冲自己挑眉。
这下元娘顾不得旁的事了,斗劲被彻底激了起来,论挖野菜,她可一直是同龄小娘子里的佼佼者,哪能叫吴桃娘比过去!
于是,她从背篓里拿出手肘长的小锄头,换了用具,牟足了劲,一心挖野菜,还总抢在吴桃娘前面挖到。忙活了大半个时辰,背篓已经半满,是所有来挖野菜的小娘子里收获最丰的。
看自己连挖野菜都比不过陈元娘,可把吴桃娘气得直跺脚。
好在她家比陈元娘富裕多了,吴桃娘如此安慰自己。
而元娘正悄悄挖两株竖起的绿色小花的根茎,不同于挖野菜时的张扬,直到把根茎放进背篓,表面也野菜覆盖,她才松了口气。这玩意她有印象,之前在街上看到有人卖药时炫耀过,好似是叫三七,价格不菲呢。她也不知道自己记没记错,左不过挖了去问,横竖没损失。
她眼睛则巡视起周围,想看看能否再多挖一些,这可比野菜值钱。结果,她却意外望到山下自己家门前聚集满了人,后头的人排起了细长的线,还有牛车?
这是怎么回事?!
家里莫不是出事了?
她何曾见过这阵仗,也顾不得其他,和左右的小娘子说了一声,跑也似的往家奔去。
才到家门就察觉到不对,这些人怎么往她家院子搬东西呢!
说是院子,实在恭维,其实就是些木头棍子打到地里,用藤蔓围了围做成的栅子,两边种满了菜蔬,中间的土垒平,又嵌了几块石头,如此雨天也不至于鞋陷进土里。
这简陋的院子,却堆满了箱笼、篮筐。
元娘家是买不起瓦片铺房顶的,就是扎了些茅草,风一吹就有几根茅草往下落,正好落在打了漆的实木箱子上,多少有些滑稽。见到这一幕,元娘下意识手出汗,脸上似火烧一般。
好在她看见了阿奶,像是找着主心骨一般往上凑,蹑蹑地,小声道:“阿奶,怎么了?”
平日里没事都能火冒三丈的王婆婆,此刻却平静得吓人,唯独脸上松弛的肉紧绷着,混浊昏黄的眼珠子盯着面前的下人,语气平稳中透着些冷淡,“魏家来退婚了。”
注:1、菘菜:白菜;2、许口酒:通常作为许婚信物,由男方派人送去女方家,酒瓶要用花络罩起来;3、焌糟:在酒店里主动给客人斟酒、换茶的女性服务人员,一般腰上系着青花布手巾,梳着高高的发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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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案:
都说古人封建,女人只能从一而终,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被人看了手臂都要自尽。
徐岑儿穿越到北宋以后,才知道这都是刻板印象。
在北宋,寡妇再嫁很寻常,宰相高官追在腰缠万贯的寡妇身后求娶,甚至二嫁皇后都不止一位。而在繁华如许的汴京,女子也常常上工做活,富贵之家以聘请厨娘为风尚。
恰巧,她娘就是寡妇,还是位手艺高超的厨娘,出入大户人家做席面,收入颇丰。
她早死的爹还留了一座位于汴京州桥旁的大宅子,堪称现代市中心的四合院。
徐岑儿就这么跟着她娘进出富贵宅院做席面,打下手,时不时偷吃着宴席里品相最好的樱桃煎,听着婢女说闲话。
她准备来日继承她娘的手艺,进可做个厨娘,退可空出几间屋子收租,日子美滋滋。
然而,忽有一日,她娘面色沉重的拉她谈心。
“我要改嫁了。”
嗯,这是阿娘的自由,徐岑儿表示支持,但她得看看对方的人品。
“他是秘书省的著作郎,从八品的官,虽说穷了点,又好吃,但好歹是个官身。
“你知道,我嫁人是为了给你找爹。”
徐岑儿发懵,怎么又扯上她了?
但她娘雷厉风行,不但迅速成婚,还趁着便宜爹的官身,替她榜下捉婿,忽悠来一个外乡的年轻进士。
年轻进士虽过了殿试做天子门生,但既不是一甲备受瞩目,又没能外放得以敛财,只在秘书省做个校书郎,连个靠汴京城墙的小宅子都买不起。
对此次会面,徐岑儿消极怠工,她见过的进士老爷们哪个不是鼻孔朝天,她才不想倒贴受罪。
直到见面……
年轻俊秀的进士一见到她便红了耳根,殿前应对天子尚且对答如流的人,此刻结结巴巴,拱手不知如何轻声才能不惊扰了她。
而徐岑儿打眼一看,身量高挑,斯文俊秀,就眼前人的样貌,住进她家也不是不可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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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退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