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春梅不知道的是,那日她前脚刚走,何皎皎便来了。
丫头绿枝紧随其后,一路上几乎都没看见人影,大概这种风雪天气,谁都不愿意出门。夏嫦下意识地扯了扯身上围的鹤氅,走进贾敏的院子里。
门前悄无一人,何皎皎看不到看守的人,正欲返回,忽见不远处的雪地里,有个诡异的人影在动。
何皎皎突然顿住了脚步。
那个人的头发十分蓬乱,似是几个月没有打理过,她的腿脚也很不方便,膝盖很僵硬,走路的姿势也是摇摇晃晃,多次差点摔倒,怎么看怎么奇怪。
她离何皎皎越来越近,绿枝捂住嘴惊恐地往后退,何皎皎依稀可以看见,那女人的身上,穿的竟是单衣。
何皎皎紧咬着银牙,这样的天气,这里怎么还会有穿得这么单薄的人!不过下一刻,何皎皎便看清楚了。
站在雪地里的是个脸色苍白、萎靡不振的女人,她头发稀疏,脸上满是皱纹,眼前这人不是别人,正是贾敏,她身上穿的也不是什么夏天穿的的单衣,而是睡觉穿的里衫,所以单薄。
何皎皎大惊,深深皱眉,贾敏怎么会一个人跑到屋子外面?老爷不是吩咐加派人手,对她严加看管吗?怎么可能在外面疯跑都没人管?
这种天气,她又出来跑什么!
绿枝提防地看着贾敏,已经挡在了何皎皎面前。
贾敏终于发现了她们,忽然盯着何皎皎,拍着手大笑起来。
何皎皎听她声音语气已经大异常人,心中一凛,不由自主地看向她的脸,见贾敏一双眼睛空洞无比,她的内心不由生出些恐惧。
疯了,她疯了。
她素日听得下人说过,贾氏的面上现出了一种极为可怕的惊恐表情,竟变得不像常人的面容了。
这种可怖的面容,是她已经预见到自己的命运。
“是你!”贾敏冷笑了一声,伸出已经冻得发青的手指,她的手从前总是白净美丽,连一点灰尘都不曾沾染过,可现在,却满是泥巴、脏污和鲜血。
“我认得你!你是老爷最喜爱的女人,你多了不起啊!”贾敏拍掌大笑,一双血红的眼瞪着何皎皎。
“不,你就是个灾星!你还我的儿子!”
何皎皎听见这话,不禁挑眉,她确信贾敏这个模样,是真的疯了。
“孺人言重了,妾身何曾有胆量去害老爷的嫡子呢。”
她的声音温温柔柔的,却激起了贾敏的怒火,尽管贾敏已然神志不清。
绿枝要阻止贾敏的靠近,何皎皎却摇了摇头,绿枝心领神会,退后一步,贾敏绝望地靠近何皎皎,眼中的异光更盛。
她用孩童之间讲秘密的口吻喃喃道:“救救我罢,救救我罢,你不是很厉害吗,我从来没有害过人,我谁都没有害!他们都在害我!他们联起手来害我!凭什么,我真的没有害人!”
她的声音悲切而疲惫,连脸上的皱纹里都藏有灰尘。
绿枝看贾敏癫狂模样,全身都忍不住的颤动起来,她拉住她的袖子,忙道:“奶奶,回去罢,别理她了,孺人已经疯了!”她的语气都带着哭腔。
何皎皎眉头皱的更深,突然扬声道:“这院子里的人呢?都死到哪里去了!”
她的声音在风雪中并不大,但是院子里却一下子出来七八个人,先出来的是几个贴身丫头,脸上个个都露出惶恐的神情。
何皎皎只见后面还有几个人影在假山石后面躲着,她也不理,指着那几个丫头骂道:“下作的小娼妇!素日担待你们,你们倒得了意了!”一面说,一面猛地转过头去,朝着那几个人影怪笑道:“把那几个进林家的贼捉出来,我便原谅了你们!”
绿枝是最先反应过来的,那几个小丫头子听到何姨奶奶这番话,原本战战兢兢的心放松下来,一个两个连忙往那个方向奔。
不一会儿,四个嬷嬷全部跪在了夏嫦面前。
何皎皎扫视着眼前整齐跪了一排的丫头婆子,厉声斥道:“孺人病了,让你们好好看着太太,你们都干什么去了!”
她的声音严肃清冽,锋芒毕露,不复往日的好脾气,底下四个嬷嬷连忙垂下头,口里连连告罪。
“我素日担待你们,你们倒得了意了!竟敢爬到主子头上作威作福,我竟不知你们有天大的能耐,赶明日就叫老爷把你们几个全都打发出去!”
此话一出,已有年纪轻的小丫头低声抽泣着,连连磕头。
何皎皎平日里对家中丫鬟仆从很宽宏大量,然而当丫鬟们嬉笑、玩耍时,远远见到了她,便会立刻默不出声。
然即使如此,纵使再顽劣的仆人,懒惰的丫鬟,鞭打也不改的,只要夏嫦一说,没有不乐意遵从改正的。
一个老嬷嬷拭着额上的汗,恭恭敬敬地道:“老奴几个原是见外面天冷,便脑热发了鼠瘟,猪油蒙了心!没有守在门口,偷偷溜进屋里灌黄汤打牌去了,谁知姨奶奶大驾!并无半日的准备,更不敢扰了姨奶奶的眼!故而不敢……”一面说,一面嬉皮笑脸扮丑,显然是对何皎皎的到来感到不可思议。
她们发现何皎皎来了,也不敢明面上走出来,生怕被责罚,只得从走后门出,谁知还是逃不过。
绿枝忙喝止道:“胡说!这话是哪门子意思?我们奶奶好心来看孺人难不成倒成了错了!”
贾敏的贴身丫头还想要争辩几句,却被绿枝如尖刀般的眼神吓到了,她是刚提到孺人屋里的,小絮的替补。
何皎皎微微笑道:“你来说。”
那个丫头如蒙大赦,小声道:“请姨奶奶恕罪,天气实在太冷了,奴婢几个冻的手都青了,原想着太太疯疯癫癫的……”她以为自己说错了话,停顿了一会儿,接着道:“也不会跑出去,所以才……”
何皎皎唇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笑容,冷眼瞧着她们,淡淡道:“都愣着作什么!还不快把太太扶进去!”
几个丫头和婆子俱是一惊,她们有点不懂姨奶奶在想些什么了。
贾氏平生作恶多端,偏生还总是一副最单纯无辜的姿态,在众人面前保持着大度善良,背地里却净指使人干腌臜事,一为众人不知,二为横竖不是她自己亲手做的,心里并无负担,如今也算老天有眼,得了应得的报应。
怎么何姨奶奶对她这么好?
她分明害死了她的孩子……
绿枝忙哭着劝道:“奶奶何至于此!贾氏蛮横狠毒,理应得到这个惩罚。奶奶莫非忘了么?”
何皎皎冷漠地看着她,绿枝愣了一下,哽咽道:“三年前,葛娘子生子时,子处坠了下来,那贾氏竟暗中命人用针刺,致使葛娘子一命呜呼,活活疼死,她哪里有人性!”
那嬷嬷恨恨地咬了咬牙,冷笑道:“不光这件事,还有上回苏姨娘的事,那场大火,全都是孺人吩咐的。”
“若是有半句不实,直接拖出去,乱棍打死!”
杜嬷嬷低了头,沉声道:“不止是早逝的苏姨娘,大姨娘,二姨娘,三姨娘,还有八姨娘的死,都和孺人有关,她还给六姨娘下了药,让孩儿胎死腹中!”
她知道的太多了,如今孺人成了这般,她一定要让这些尘封已久的事都真相大白。
何皎皎没有想到,林海的妾室这几年死了这么多,原来竟然是这样的原因。
这么多年来,他身边有不少的女人,但是大姨娘,二姨娘,三姨娘,都是贾氏身边的陪房,娶的目的,是为了开枝散叶,并没有付出多少真情。
为了成全她自己的大度之名,更是将林海牢牢地捏在自己手心里,最后却一个一个死在她的手上。
然而杜嬷嬷要说的不止这些,她的面色几乎僵死,叹道:“还有当年,当年那位苏宛娘,本来肚子里是个男胎,孺人听了以后,立即去请了宛娘家原来的未婚夫闹事,结果害得宛娘,一尸两命……”
只有苏宛娘,是他情投意合,两相爱慕的,她是他所爱的第一个女人。
他忘不了苏宛娘。
那时他并没有做官,不是一个富家公子,也不为考科举,只是一个无忧无虑的少年,因为一见钟情而追求她的男人。
少年单纯的遇到了所爱慕的少女,她并不看中他的家世背景,就毫不犹豫的背弃家庭与他私奔。
他更是许以平妻之位,可是他当时还没考中探花,不能实现自己的承诺,只能委屈她屈居姨娘。
谁知后来更是因为难产而死,之后他找的每一个女人,或多或少都有一点苏姨娘的影子。
少女早逝,从此活在了他的记忆中,任凭何皎皎红袖添香,再深情的许诺也永远比不上那个死去的人。
如今,杜嬷嬷竟然告诉她,苏姨娘的死居然是贾氏害的。
林海本该有一个儿子,也是因为贾氏才没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