佑真租的这间房是旧式的公寓洋房,位于7层楼顶,进门一处玄关连接着过道呈一个倒“T”形格局,卧室在右手边,斜对着的是厨房和卫生间。没有客厅,仅有的面积都拨给了干要组件,在寸土寸金的越港,又是学区房,这小小一间也价值不菲。当初定下来只是因为看中了卧室外有一处阳台,方便她料理些花花草草。
主人不预备待客,没有沙发,卧室的床宽只有一米五,到夜里,元初表示她可以打地铺,佑真表示,她没有多余的被子。
两人睡在一张床上,元初只占了床铺的三分之一还把身子尽量侧着。书桌上的台灯直射在元初的脸上,她觉得很亮却也并不发表意见。佑真支着腮若有所思地望着元初的脑后,一本正经道:“……1000次……唔……答案好像不对啊……”
元初不知她说什么,转过脸道:“什么?”脑后嗤拉跌落一张纸,佑真叫道:“哎你别动啊!”
元初拾起纸,上面写着:“某物种的基因组中含有大约3亿个碱基对,现需要对其中约1000个基因进行测序。假设使用一个每次测序反应可以检测到1%的碱基对,那么需要多少次测序反应才能完成所有基因的测序?”
元初道:“你理解错了……你看这里……”元初从书桌上找来一支笔,“题目中提到每次测序反应可以检测到1%的碱基对,但并没有明确说明需要将所有基因的碱基对都检测到一次才能完成测序……你这里犯了一个很常见的错误……”佑真怔怔趴在枕上,眼睛虽是盯着纸张,却已然有些半迷离了,元初没有继续讲下去,“……你在听吗?”
“嗯……你讲……”
元初继续:“实际上,需要将所有基因的碱基对都检测到至少一次才能完成测序,因此需要进行的测序反应次数应该是总碱基对数除以每次测序反应检测到的碱基对数……”
佑真已经睡着了。
元初闭上嘴,为她盖好被子,佑真身子一转,额头贴着墙壁蜷缩成婴儿的形状,半晌,口齿缠绵地说:“你是我第一个朋友……”
元初爬起身正要伸手去关灯,忽然想再看看她颈侧那颗痣,犹豫着不敢上前,只怔怔盯着她的脸,心中感叹,皮肤真白皙,到底年轻,像没有毛孔一般。她看得入神,冷不防佑真突然皱起眉毛说,“我怎么又忘了……”元初迅速别开脸,佑真身子一拧,换了一个姿势,呼吸又恢复了均匀平静。
佑真白天有课的时候,元初就独自一人待在房子上网查找关于柏舟的资料,包括她隶属的研究团队、成果、技术论文……根据资料显示,她丈夫陆缆之是她的大学校友,两人同在百年名校紫荆大学就读。作为当时紫大的校花,柏舟的出身和美貌令她风头盛极一时,对比那时的陆缆之只是个普通不过的青年。两人缘分颇深,毕业后几番辗转,后来的博士生导师竟是同一位;柏舟28岁嫁给陆缆之,两人持续在一个团队共事,直至柏舟45岁自杀,如若不是这桩意外,一代人的女神现如今也已堪堪古稀之年。
元初大致推算了一下,佑真的出生,在当时而言是极其晚育的特例了。但对于醉心于学术研究的科学家家庭而言,又似乎并无不妥。
将近中午的时候,佑真提着两大包东西回来了。屋子实在是小,没有元初帮忙的余地,她便站在一旁看佑真把东西从其中一个袋子一样一样地取出来:先是几本关于解离型失忆临床医学报告的书籍,然后是几本推理小说,最后是一大包日用品和零食。
佑真逐一地做说明:“这些给你在家看,我们可以一起研究;这些,我想,万一对你有启发呢,还有这些,牙刷、杯子、毛巾和内衣裤,我不知道你喜欢什么样的,就先随便买了几样……”迟迟发现窗帘轨和衣柜都修好了,“咦?你真的修好啦?我还说找人来弄呢……你还挺厉害的……”
元初说着“没有,应该的”,一面拎起那几本医书大致翻了翻:精神分析与实践指导、治疗创伤相关解离、危急重症经验集、系统治疗教程、催眠治疗论……都是些搜索网站都查不到的书,必定要亲身往各大图书馆借阅才行。
元初有些诧异,“你早上没上课?”
“早上课不多,就顺便去找找咯,”她拎起另一个袋子,有些神秘地出了房间,远远地说:“本来说叫上你……”她话说了一半,元初正扬着头等下文,却见佑真换了一身裙装双手正困难地反勾着,元初望着她的红裙,木然说道:“裙子是不是太低了?你一低头,都能看见……”“胸”那个字她说不出口,只好空着。佑真没好气地朝她白了一眼,皱着眉头背过身道:“给我拉一下!!”元初赶忙上前,小心翼翼为她拉上拉链,“走吧,我们去吃饭。”
元初不饿,却还是随佑真在附近寻了间还像样的馆子。寄人篱下,应当是借机酬谢主人,佑真却坚持说她请客,让元初点菜。回顾这一周的生活经验,元初对美食的涉猎,不足以应付突如其来的考验,满心都在琢磨每道菜后面的数字和菜品对应的价值,大致看过菜单,又参考过其他桌上的菜,便宜的无非是些炒土豆丝、西红柿炒蛋之类,略贵的仅凭气味便可判断做得着实一般。又兼佑真清凉的装扮,四周男性的目光源源不断向二人投来。元初对此感到不适:“你喜欢哪个菜?我可以做给你吃。”
“你还会做菜?”佑真有些惊喜,“不过,今天……还是算了,多麻烦啊,就在这吃吧。我还挺喜欢吃这家妈妈菜的。”正说着,一个身影忽然挡在了二人前面,“你好……”元初抬起头,面前站着一个高大的男孩,显然是冲佑真而来。
佑真瞧着来人背着一个双肩包,颈脖上挂着一个相机,一身日式休闲装扮,渔夫帽下的一张脸颇有些希腊式的俊俏。
那人说:“对不起,我刚才没经您同意拍了一张您的照片,我是拍风景的,一般也拍人像,就是平时不太拍人——”男人顿了顿,为自己的语无伦次腼腆一笑,“我的意思是,我可以把照片发给你吗?删掉太可惜了。就是这张……”
佑真将头凑过去,元初便也侧目去瞧:照片上的佑真正托着腮眯着眼睛望着窗外,她面上带着轻柔的笑,卷翘的睫毛上仿佛栖着一粒粒阳光的精灵。
佑真“哦”了一声,忙道:“把我拍得真好看,谢谢你!”便把手机递给了来人。那人加完好友,点头去了。
元初觉得她轻佻,这样轻易就把联系方式给陌生人。
佑真不知道她有这些情绪,依旧笑说:“你看,这里可以看到我们的阳台。”
元初为“我们”一词无缘无故有些悻悻然,她固然感激佑真,但她们始终不过初相识,完全未至于达成“我们”,佑真所表现出的热情和亲昵,不知是出于天真还是世故,若是天真,未免有些无遮无拦的轻浮与随便;若是世故,对于失去记忆,精神时刻紧绷的自己而言,更是个陷阱的危险信号,若是借着美丽天真别有用心地麻痹她——未必自己的失忆和她无关,她怎么能轻易地让那些触动蒙蔽了心智!这么一想,话语间便多了几分疏离。“我都不知道自己是谁,你倒好像很知道,居然敢说什么‘我们’。”
元初的冷淡佑真很快察觉了,她没有母亲,自记事向来就不讨人喜欢,她不会和人相处,被动被说清高,主动的结果就是一群人在她背后笑话她蠢,好像被诅咒了一样,怎么做都无法摆脱被嫌弃的命运。今天她生日,本来想着和朋友一起庆祝……
一顿饭两人似乎都没什么胃口,吃到一半,天忽然阴沉下来,佑真说了句:“我先回去,你慢慢吃。”就匆匆结账离去。
元初隐隐明白是自己一手破坏了愉快的气氛,心下却不愿承认,忍着气闷挨蹭着往回走,半路雨滴答滴答开始下起来,没有一会儿,已成了倾盆大雨。跑到公寓楼,人已淋得全身湿透,踩着冒泡的湿鞋爬完七楼,敲门半晌无人应门,正想负气一走了之,门开了,佑真也一身是水,“我刚在弄东西。”说话时,又跑开了。
元初走进房间,小小的过道摆满了被雨水打得七零八落的花草,足有一二十盆,佑真正弯着腰把最后一盆蓝雪搬进过道。
佑真搬完,精疲力竭地坐在地上,“累死我了……”
“下雨就要搬进来吗?”元初对养花缺乏了解。
“是啊,多是些喜阳的花。”
“一下雨就要搬,上课时怎么办?”元初拈起一片落进泥土的蓝雪花端详。
“能回来尽量回来吧……”佑真闭目靠在墙上,话说得有气无力。
“你怎么了?”元初丢下花,取了毛巾给她,佑真抓在手里,一动不动。
元初蹲下来,取毛巾为她轻轻擦拭,“是不是淋感冒了?”
佑真长吁一口气,“老毛病了……以前还好,这两年,身体好像……”她闭着眼睛一面说着身子就一面软软歪了下去。
元初见形势不对,一把揽住了道:“不是——你怎么了……”
佑真倒在她怀里,勉强地半睁开眼,“让我睡一会儿……睡一会儿……”
元初将她抱到床上,赫然发现自己干透的衣服已被收下来折好了。
远处校园传来的报时钟声让元初从胡思乱想中醒来,她伸手去摸佑真的额头,别开头的下意识动作让她觉得荒谬,都是女孩子,擦个身体,换件衣裳有什么值得难为情的。
所幸并没有发烧,元初轻声唤:“陆佑真,陆佑真?我去给你买个药吧,你钥匙在哪里?”
佑真虚弱地摇摇头,“不用……我睡一会儿。”
“你睡好久了……要不我扶你去看个医生?”
佑真皱起眉,全力以赴地抬起脖子,然而还是有些力不从心,“我睡多久了……几点了?”
“两点了。”
只这一会儿功夫,佑真仿佛又睡着了,元初不敢说话,佑真朦朦胧胧又醒过来,“……两点了……糟了,下午还有课……”
“要我给你请个假么?”
“不要……我自己去,快考试了,得记笔记……”
“你可以让朋友——”
佑真说:“我自己去……”
元初说:“你这样,去了也听不了课……我帮你打电话问问你同学?”
等了好一会儿,佑真说:“……你不用打。”
元初想了一会儿说:“那我代你去可以么?”
“你可以吗……”佑真虚弱地问。
“可以!没问题!”
依照佑真的指示,元初很快找到了课室,去得有些晚,已经开课了。元初从后门悄悄溜进教室,寻了一处落座,预备课后再去补签到。
来得迟,到底遗漏了前面的笔记,元初坐了一会儿,拍了拍隔壁脸圆圆的姑娘,“同学,我来得晚,前面的笔记可以借我抄一下么?”
圆脸的姑娘看了看元初,“你面好生哦,我们学校的吗?”
“我是代人来记笔记的。”元初不好意思一笑。
“哦……代谁?”
“陆佑真。”
“陆佑真……你是她朋友?”圆脸打量的目光让元初有些不舒服,她收起笑意点了点头,圆脸把笔记递给她道:“你们俩很熟吗?她爸爸就是那个陆缆之是吧?”
元初接过笔记边抄,边“嗯嗯啊啊”地敷衍她,圆脸看了一眼元初的笔记,写得又快又漂亮,也不知陆佑真哪儿找的帮手。又用试探的口气问:“这么说,校网上流传的那些——不是真的?”
元初露出疑问,圆脸说:“就,她休学那一年……”她以为可以从元初这里获取些内幕八卦,但元初的神情是全然茫然的,若只是茫然还可以进一步交流,然而元初的神情还有一种凛然的淡漠,圆脸悻悻然住了口,“你是她朋友你不知道吗?”
“我们不是很熟。”元初皱起眉头回答。
圆脸发出恍然大悟的一声哦后,道:“我说呢,她平时都独来独往,好像没什么朋友。你人还真好,你叫什么名字?”
“谢谢,我抄完了。”元初把本子还了,身子一抬,换了一个位置。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第四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