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史那贤摇摇头:“尚未。”
“在你们那里,你算成年了吧?”
阿史那贤点点头:“成年了,十六岁。十六岁举行成年礼,我当时射下了一只雕。”
“想不到,看你小小年纪的,竟然还挺厉害的。”
阿史那贤的脸刷地一下红起来了,他很少被人夸。“我在我们部落并不算厉害,只是普普通通。真正厉害的是将军,他才是阿史那部族的第一勇士,是我们每个阿史那后辈的模范!”
“他有什么厉害的事迹?”
“他啊,十六岁成年礼射下了一只黑雕,黑雕是草原天空上飞得最高,速度最快的一种雕。他还是阿史那部族的摔跤好手,在阿史那部族没有人能战胜他。”
边歌听出了他话里的一些信息,他们都是阿史那部族的:“挺厉害的,那你们柔然的第一勇士是谁?”
阿史那贤沉默了,什么也不肯说。
“难道这是个机密?不能外传?”
“不是,柔然出了一些事,有些名字不能说。”
“好吧,我不问这个,你说说柔然都有哪些勇士或是比较厉害的人?”
“大将军算一个,还有树黎氏的树黎景骑射很厉害,还有柔然第一战神斛律霰,他一连攻克了魏国的三座城池。”
斛律霰这个名字边歌也曾听说过,那是五年前柔然攻势最猛的时候,魏国接连丢失了伊吾、怀朔、武川等镇,还有一次差点威胁到了平城,当时带兵的就是斛律霰,一个十七岁的少年将军。
“这确实是个少年英雄,不过后来他怎么不带兵了?”
阿史那贤又陷入了沉默。
“难道这个也不能说?他可是五年前的人物,现在还在吗?”边歌问,虽然是柔然内部的政治事件,不过已经过了三年了,应该没有什么不能说的吧?
“在,只是他现在已经不再参与柔然的军事也政治了。斛律氏的族长之位他给了他弟弟斛律桑洛,平时他就在草原上骑马打猎放羊。”
边歌听了斛律霰的故事有些唏嘘,这么一个少年英雄,竟然沦落到放牧的地步。“他竟然愿意去放羊?还有其他的吗?”
“尔绵芳草,她是柔然最厉害的一个女子,十六岁的时候扮作男子上场,一箭射下了一只白雕。还有乌洛侯旻,他是草原上少见的大力士,徒手打死了一头黑熊。”
“看来你们柔然还真是人才辈出啊,怎么没有郁久闾氏呢?”
“郁久闾氏是王族,我们不能说。”
“他们平日上场比赛吗?比如摔跤和成年礼之类的?”
“上。他们都很强,柔然十勇士中,他们郁久闾氏就占了三个。”阿史那贤吃完了馄饨,自觉地把碗拿去后厨洗了。
边歌看着他的背影嘀咕:“这么自觉?”他估摸着天色渐暗,应该也不会再有人来看病了,就把门关上。她从这些柔然人的话里已经能感觉到柔然内部的复杂性,各个部族都有自己的利益考量,谁也不想让着谁,郁久闾氏称可汗,其他的部族多多少少会有不满的地方,而郁久闾氏可能会借机削弱各个部族,让他们不能威胁到自己的汗王之位。
所以……郁栖川是如何拿到四枚族长戒的?难不成郁栖川跟四个部族已经达成了了利益联盟?如果已经达成利益联盟的话,为什么还会受伤呢?为什么还会逃出来?难不成是因为郁栖川想要谋汗位,结果被他大哥发现?
边歌作为一个局外人,实在看不清里面的状况,现在就看郁栖川的决定了。郁栖川要是在乎那个位子,肯定会想办法回去的,但是他为什么一直不肯走呢?
她不太相信郁栖川会因为一个诺言放弃可汗的位置一直留在自己身边,淹没在一个魏国的普通边境小城里。难道他在等什么?还是说他想要联合魏国?他现在手中没有兵,最快的办法就是借助魏国的兵力去夺位。
这样的话……于魏国而言,并非是一件坏事。魏国借军队给他,扶他上位之后,必然会暗中签订协议,让柔然保证不再骚扰魏国北部边境。
“边大夫?边大夫?你在想什么呢?”阿史那贤从后厨走出来,看到边歌在发呆,喊了好几声也没有反应。
“我在想治病的事。你可有喜欢的姑娘?”
阿史那贤的脸又红了:“没有。我还没有建功立业,不想这么早成家。”
“想不到你小子还挺有志向,行吧。”她走进里屋,也图立即警醒地看着她,以为这个大夫要对他们的将军做什么不好的事。
“你进来干什么?”
“我拿席子。”边歌从柜子里抱出了一张草席和一卷被子,看也没看床上躺着的人,径直转身离开。她把席子铺在地面,靠近药柜的地方,随后抖了抖被子,躺在席子上。目光瞥见阿史那贤还坐在凳子上。
“你不累?”
“有点。”
“累就过来,不然你想睡哪儿?”
阿史那贤走过来和衣躺在边歌身边,不知道是边歌身上的香味,还是杏林堂里的药味,他躺下之后很快就睡着了,而且睡得特别沉,以至于第二天醒来,都不知道边歌什么时候离开了。
*
郁栖川听到阿史那耶橪等人来了之后,就立即从后门逃走了。逃出杏林堂后,他也不知道自己应该去哪里,索性就从后门进入了刘大婶的面馆。刘大婶的面馆有两层,一楼是一个面馆,二楼是一家小客栈,里面只有五间房子,可以供给五个人住。而刘大娘自己则是住在一楼,这样也方便自己煮面卖面,另一方面也不至于一大早起来打扰到住宿的客人。
刘大娘收拾好客人留下的碗筷后,准备关店门,一回头便看到了郁栖川,刘大婶有些惊讶:“小川?你什么时候进来的?”
“刚刚。”
“你还没吃晚餐吧?要不要大婶给你下完面?”
“谢谢大娘。”郁栖川坐在一张空桌子上。刘大婶则重新系上围裙,走早灶台边:“幸亏你来得还算早,灶头里的火还没有熄灭。边大夫呢?他怎么没有跟来?”
“他店里来了几位客人,我不方便回去。”
“既然这样,不如今晚就在刘大婶这里住下,楼上还有两间简陋的屋子,你吃完之后可以上去看看,不嫌弃的话可以在这里住下。”刘大婶很快就把水烧开了,随即下了一碗刀削面。
“谢谢大娘,我可能要在这里住两三天。”
“没事没事,大婶这里欢迎你们随时来住。”刘大婶把面端过来,放在他面前,随后拿起抹布擦桌子。
“刘大婶,边大夫身体到底有什么病?”郁栖川思来想去,还是忍不住开口问。
“他啊,外表看起来健健康康的,实际上胃不好,从小就不好。先天不足,一生下来,就是病恹恹的,她娘亲好不容易用药把他养大,可真是命苦啊!你千万不要惹他生气,他这人一生起气来就会胃疼,疼的时候完全有可能失去知觉。我猜他肯定不会告诉你这些事情。”
“是啊,他不肯说,哪怕我问了好几次,他也不肯说。”
“他那个人就是这样的,越是虚弱的时候,越是死撑着,就是死鸭子嘴硬。你在旁边的时候要多照顾一下他,多宽容一些,不要跟他吵架,他这人从小苦着过来的,我们这些街坊邻里也都看在眼里。可惜啊,他好强,就是不肯接受咱们的帮助。”刘大婶说起边歌,眼睛里多了很多的慈祥和怜惜,仿佛是在说起自己从小看着长大的孩子一样。
“我会的。”
“还有啊,有时候他这个人会不按时吃饭,你一定要告诫他,按时吃饭,好好将养。他一个人活在世上,也怪可怜的!”刘大婶说着,转而变成了一脸的苦笑,她脸上的皱纹卷曲在一起,仿佛一棵陈年老树皮一样,光从外表看去,谁也想不到她今年不过四十多岁的年纪,“不过,现在这个时代,谁不可怜?能活着已经是一种最大的幸运了。我出城的时候,时常看到城外常有躺在路边的尸体,去河里洗衣服的时候,也时常看到河里飘过来的尸体……”
“您不害怕吗?”
“怕啊,当然怕了,一开始非常地害怕,远远地看到飘过来的尸体,我连衣服都不敢要了,直接逃走。后来,见得多了,也就不怕了,想来那些没有人认领的尸体,生前也不过是一个个可怜的人。可怜的人死后会变成可怜的鬼,不会害人的!他们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又去哪里报仇呢?只有那些生前凶狠恶毒的人,或是含冤而死的人,死后才会变成厉鬼。”刘大婶放下手中的抹布,坐在一旁自己絮絮叨叨起来。
“我也曾经想过死了算了,但是到了河边想要跳河,看到被水泡得发白的尸体,我又不敢跳下去,实在是死得太难看,怕去到阴曹地府之后,我的亲人朋友都不认得我了。后来我又想找棵歪脖子树吊死算了,可是当我把裤腰带挂上树杈的时候,我想起了以前听说吊死鬼舌头会往外伸出三尺,特别难看。于是我又不敢上吊了……”刘大婶的面容上布满了苍凉的笑,这个笑容跟她的人生一样的苍凉,像一边干涸的大地,到处遍布着龟裂。
“你说,我时不时特别懦弱,连死都不敢?”
郁栖川摇摇头:“不是的,刘大婶,你这是很顽强。死只是一闭眼的事情,活着才是最难的。刘大婶,您一定要好好活着!这个世界一定会好起来的!”
“是啊,我会活着,你放心罢!我会活着的。但是我从来不会相信这个世界会好起来,不管它好起来,还是会一直保持这样,还是会变得更糟,我都会活下来的。我会看着它一直变化下去。你们两个可不要学我,有机会的话,一定要离开这里,去一个没有战争,没有瘟疫,没有痛苦的地方。”
“嗯。”郁栖川点点头,但是他心里想的却是人间真的有这样的地方吗?
*
翌日,阿史那贤睁开眼,右手一摸,发现身边空空如也,他立即睁开眼,发现边歌不见了。他立即弹起来,连鞋子也来不及穿,直接跑进里屋,看到边歌正在给阿史那耶橪把脉,这才松了口气,暗暗在心里责骂自己睡得太死,太大意了!
也图在旁边看着边歌诊脉,看到边歌把阿史那耶橪的手放下之后赶忙问:“大夫,将军怎么样了?”
“很好啊,血气已经差不多恢复了。等一下继续再煮一贴昨日的药给他喝下。”边歌说完,就带着也图出来取药。
阿史那耶橪则是面无表情:“阿贤,你留下。”
阿史那贤被留在里屋问话,边歌虽然听不到他们在说什么,但稍稍一猜也能猜到,估计是问她昨天一天的行踪了。
*
早上来了第一个病人是一个上山砍柴的樵夫叫张甲,年纪六十,摔断了腿来找边歌。
边歌简单查看了他的伤势,小腿骨折,骨折之外身上还有很多的擦伤和刮伤,最严重的一处伤是小腿中间被一根手指粗细的树枝贯穿了,他必须得把树枝拔出来,然后才能处理伤口。
“阿贤,过来帮我一下,把这个老人抱起来放到桌面上。”
她让阿史那贤来打下手,阿史那贤自从被阿史那耶橪训话之后,心情就不太好,整个人似乎笼罩在一片黑雾之下,他站在一旁看着,表示自己不会帮的。
边歌只能对老樵夫说道:“没事,他不是杏林堂的伙计,他也是来看病的。”她只能双手托住老樵夫的身体,用尽全身力气把人抱上了桌面,让人平躺下来。
“老伯,我要开始拔出树枝了,你忍着点,有点疼!”边歌看着树枝,手有些颤抖。
“你拔吧,老汉我不怕!”
边歌伸手抓住树枝拔出来,这一过程不过三秒钟的事,竟然把老汉疼晕过去了。
阿史那贤双手抱在胸前:“这老人真是虚弱,比我们将军差多了。”
“阿贤,你别忘了,人都是会老的,也许有一天你老了,还比不上这个老伯呢?老伯六十多岁还能上山砍柴,你六十岁还能吗?况且谁知道这个老伯年轻的时候是怎样的风采呢?也许比你们也不差。”边歌迅速给伤口上药,然后包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