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方浅醒来已经日上三竿,出门看时,余沐不在房里。
他洗漱了一番,见余沐和余湲已经在厨房。余湲在帮着阿婆掐菜,余沐收了碗要拿去洗。
阿婆连忙拦住,叫他别费事,病着别动。余沐说已经好了,阿婆还是不许。见方浅进来,忙叫吃早饭。方浅没睡好,一点胃口也没有,说一会再吃。
方浅看了一下余沐,余沐也正看着他,他连忙撇开头说道:“下午我回去了,要开学了,功课没做好。”
“阿言你一会下河滩看看,”阿婆突然想起什么说道,“有两只鸡昨天下大雨,吓着了,掉下滩了,你找找看。”
方浅换了衣服从吊脚楼旁边的石板甬道下去,嘴里嘀咕:“两只鸡,怎么抓?阿婆你太看得起我了!”
余沐在廊上围栏边探出头,看着他笑了一声,方浅抬头看见他,心想这小子笑什么,听见我说话了,是瞧不上我,觉得我不行吗?方浅回了他一记白眼,自顾往下走。
石阶上的泥土被雨水一泡,有些松散,阶上的青苔也比以往绿了些。方浅小心走着,但才几步就险些滑倒,慌得他立马去扶住旁边的墙,还没碰到墙,手臂却被人拉住。方浅吓一跳,忙回头,却是余沐扶住了他。
“慢点,这里滑。”余沐淡淡说道。
“谢谢。”方浅条件反射的道谢,然后抽回手。
“我和你一起去,万一找到了,两个人一起围才抓得住。”余沐说道。
“哦。”方浅愣了一下,答道。
余沐说他走前面,方浅便侧身让他,甬道很窄,两人几乎贴着,余沐经过时突然叫了一声方浅,方浅抬头疑惑地看向余沐,余沐说:“谢谢。”没等方浅说什么,余沐已经走下了几阶台阶。
石阶尽头豁然开朗,吊脚楼下的河滩一片开阔,因为历年汛期河水都会涨到房楼下,不耐水和扎根浅的植物总被水打走,只有些高大乔木和生长迅速的白茅草占领这片滩涂。
今年虽说也下了几场大雨,雨水却没有往年多,而且端午水早过了,大水没有涨到房楼下,这里的植被比往年茂密些。那棵桑树的枝干挨着阿婆的吊脚楼,茂密强韧到已经无惧大水的冲刷。阿婆的房子是沿着石壁起上去的,岩壁底下有一处凹槽,形成了一个崖洞。
两人四处找了一会,突听岩洞中有几声鸡叫,两人对视一眼,就往岩洞中去。
到了岩洞近前,才发现有些零零碎碎的东西堆放在洞口——锅碗瓢盆,一卷铺盖,一副蚊帐在几块板子上。板子旁边有个瘦小的男孩子,头发蓬乱,似有油垢一般几根几根粘成了一缕一缕的,他身上挂着不像衣服的一块布,背对着他们俩正在挖土,油污的头发随主人的动作晃动着。
男孩脚边两只细白花小母鸡被捆了脚,时不时咯咯叫着挣扎,方浅一看,这就是阿婆养的鸡!
男孩子嘴里念念有词:“今天好运当头,金子银子退不得……”看样子,这男孩子是准备埋锅造饭,炖鸡了。
河沙又细又软,踩在上面没有一点声音,男孩并没有察觉有人来到了背后,等他挖好坑准备去取锅具,忽被人按住。
“我的妈,你们是谁?”男孩子被吓了一跳,然后开始骂道:“光天化日的,你们抢劫!”
方浅已经拧起两只鸡,听他骂的话,瞪了那小孩一眼道:“我们不是你妈,我们是你爹,谁抢劫了,这鸡不是你的吧?”
“不是我的是谁的?!”那男孩从余沐手里挣脱,就去抢方浅手里的鸡,“这鸡是我养的,还有你说谁是谁的爹?”男孩的脸瘦黄,看着没精打采,但是一张嘴巴说话利索得很,倒显出神采奕奕。
方浅不撒手,男孩就一头撞在方浅肚子上,方浅疼得诶唷一声,摔在地上,心想肚子上可能留下男孩的一圈头油了,余沐立马上去拉他,然后抓住那小孩的后衣领道:“放下我们的鸡。”
男孩被余沐抓了衣领,还想要挣脱,脚在地上乱登,嘴巴没闲着喊道:“你说是你的就是你的吗,你叫它两个看看,它两个答不答应!”这两只鸡被两人的拉锯吓得魂飞魄散,已经呆傻若木鸡。
“强词夺理!”方浅捂着肚子蹒跚着又去夺男孩手里的鸡,男孩挣扎着就是不给,手脚乱舞踢打方浅。余沐见状就把他按在地上。这孩子就开始撒泼打滚,发了狠劲和两个人撕打,两人只想拿回鸡,没想打人,更没想打个孩子,恰是这样,更拿他无法,三人扑打做一团,拳脚无眼,那小孩身上脸上也挨了方浅还是余沐条件反射的还击。两人也被这小孩抓了头发,踢了肚子,闹得不成样子。
这时,忽听一个声音呵道:“别打了!”
三人都停了手,那男孩反应最是快,一见来人,立马翻滚起来,跑到那人身边,一副可怜得要掉泪的样子说道:“阿公,他们两个欺负我一个。”
方浅一看那人,全白的头发,苍老黝黑的面庞,身形却还硬棒健朗,甚是眼熟,方浅想了一下,这老人不就是那天在废品站那个。正待说起事情起因,余沐却先开口道:“是你这老者!我还没找你算账!”方浅听余沐的语气不善,不知因由便等余沐说。
余沐告诉他这老头不是废品站的老板,他也是来卖废品的,看我们好骗,就低价把我们的东西买了。余沐第二天又去卖废品的时候才知道。
那老头认了二人一会笑道:“原来是你们两个小朋友。”老人又道,“老头子平日走街串巷收废品,那天收了你们东西,怎么了吗?”老头疑惑看向余沐。
余沐哼了一声说你这老头好狡猾,明明12块钱一斤的易拉罐,你收8块钱。
老头立马惊讶道:“哎呀,我平时就是收的这个价钱,我不是还说9块收吗,你们说不用呀。”
方浅看出来了,这老头和这小孩一样强词夺理。
那老头又说:“年轻人怎么和我这风烛残年行将就木的老家伙计较这些,为了这点小事,就来欺负我的小孙子。”
“我们哪里欺负他,是他偷了我们的鸡!”方浅指着地上那两只鸡气道。
“耗子,你说,你偷别人的鸡?”
“没有,阿公,这是我在那边捡的,”说着朝河边方向指了指,又尖着嘴向余沐方浅道,“他们诬赖好人!”
“我孙子说是捡的,这位小友怎么能说他是偷的?”
“不是偷的,倒是还给我们呀。”
“那不成!”那叫耗子的男孩跳起来,“谁知道是不是你们的!”又悄声对老头道:“阿公,你说的,捡得当买得,金子银子退不得。”
方浅要气笑了,这一对祖孙还真有能耐。便道:“那你们怎么才肯交出来。”
“可能要等鸡的主人家来了,大家辨认辨认才行。”那老头犹豫道。
“别和他们废话!”余沐低声道,接着长腿一迈,一个健步,就把那耗子揪住。余沐身材高大,那祖孙二人在他面前显得弱小无援。
“我们去派出所说去。”余沐不由分说,揪着耗子的衣服就走,“方浅把鸡拿上。”
“有话好说。”那老头拉了余沐道。
“对我,不好说。”余沐冷声道。
“鸡是两位的,两位拿走,我这个孙子太不像话,我教训他。”那老头看着耗子一脸恨铁不成钢的样子,转向余沐又一脸赔笑。
余沐冷哼一声:“那天的事怎么算?”他又扯了一下手里的耗子,“我看还得去派出所算。”
老头在身上掏了一会,凑出皱皱巴巴几张票子道:“小友,老头子身上就这些了,你先拿着。”
余沐接过票子看了看,放开耗子,从方浅手上接过鸡,就走。
方浅不知道余沐还要和这老头算那天的账,虽说这老头可恶了些,但想不到余沐居然锱铢必较,就算家里很困难,可也不必做得这样,方浅不好说什么,只得闷闷跟在后面。
“阿公,对不起。”耗子懊恼道。
“时来风送滕王阁,运去雷轰荐福碑。”老头叹气道。
两人见自己一身狼狈,回去阿婆一定担心要问长问短,就到河边洗一洗,方浅刚洗了把脸,就见那叫耗子的小孩也挨挨蹭蹭来到水边。
那耗子见了他俩讪讪赔笑道:“两位大哥也在啊……”说着在他们近前脱了那间破衣烂衫,下了河。那耗子的脸上青了一块,洗到时斯斯地吸气,方浅看他可怜就说对不住啊小孩,不知道打他脸上了。
耗子见方浅挺和气,便淌水到方浅面前笑道:“哥,看你斯斯文文的,下手还真重,呵呵,可别叫我小孩,我都十四岁了。”方浅见他身上排骨分明,又很瘦小,看不出已经十四岁,挺可怜便问他:“你家住在哪里?怎么在滩上游荡?”
耗子道:“刚刚你看见的那,就是我家了。”说着又捧了水浇在身上,“我家就只有我和阿公,昨天我们从下滩搬到这里来的。”
方浅听了他的话,动了恻隐之心,刚刚余沐逼迫那老人的情景又浮现,自己反倒觉得没意思。
那两只鸡像是醒过神来,开始咯咯叫,耗子看了看那两只鸡尴尬地干笑道:“哥,我和你们商量个事。”方浅说什么事?“能不能把我阿公的钱退点给我们……我们下午饭还没着落呢……”
方浅看了看余沐,耗子立马挨到余沐面前讨好。余沐没什么表情,只说:“没门。”然后拿了两只鸡就走。
耗子见讨不到好,露出两颗大门牙骂道:“你留着做棺材本吧,老子不稀罕!”
余沐回身想训斥他,耗子一转身游进河里,几个翻滚,就到了远处,他露出个头来喊道:“富贵多忧,还是贫穷自在!拿人钱财替人消灾,你拿我们的钱,就当帮我们挡挡灾!”说完又在河里自在地起伏来去。
余沐没理他,自顾离开。
方浅回来又往床上躺,心里面烦闷起来,脑海里一直在回想余沐的态度,他以前觉得余沐讨厌是因为细弟的事,可是今天余沐那唯利是图的样子让他觉得他是真的讨厌了!好吧,就算讨厌,可是以前不是一样的讨厌的吗?又不是今天才讨厌的,为什么自己又格外的生气呢?是在生余沐的气还是生自己的气?方浅心里面有一团乱麻理不清楚。
他在心里想:余沐是什么样子关我什么事,他就算是利欲熏心的小人,那又与我方浅有什么关系?我的心里难道期待他是什么样的人?一旦不符合,就感到失落了?可关我什么事?我失落什么?我和他又不会有什么关系!
方浅在心里面自问自答,恨不能把所有涌入脑海的问题通通用“不关我的事”来枪毙。
及至阿婆叫吃饭,方浅也没有胃口,称不吃了。没过一会余沐拿了碗鸡汤到房里来,让他多少吃点,阿婆会担心的。
方浅看见余沐,心里面委屈又生气,尽量控制自己的情绪说道:“不劳烦你余老爷,怎么好让你给我端饭,不耽搁了你赚钱的时间。”
余沐听出方浅话里的嘲讽,怔了一下,叹道:“我放在这里,你饿了就吃。”说完就走出去了,到门边突然停住又似想起什么说道,“下午我带二妹回家去了,开学了才来。”
“怎么着急走,不再挣几天钱吗?”方浅自己心里不快活,好像尽量刺痛余沐会让自己好受一样,“我这里还有点钱,你要不要拿去?”说着就去翻自己的钱包。
余沐皱眉道:“方浅你这是干什么?”
“你不是很差钱吗,我接济你点。”说着把钱包里的50块钱掏出来给他。
“方浅。”余沐阴沉了脸,“把钱收回去。”
“怎么嫌少?”方浅拉了他的手,把钱塞到他手里。余沐无奈地把钱放在桌上,抓住方浅的肩膀看着他道:“方浅,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但我没有做错什么,你也用不着生我的气。”
方浅的心事被他这样看穿,羞恼得眼圈发红,挥开他的手,捡起桌上的钱道:“余沐,我没有生你的气,你有什么值得我生气的?我只是看不起你这样的人而已!”说完就出了门,走下甬道朝河滩去了。
余沐看着方浅从廊下经过,说道:“方少爷,我不是你,兼济天下,我很穷,只能独善其身。”
方浅停了一下,回头看了余沐一眼,鄙夷地冷哼一声,并不理会他。
方浅到河滩岩洞外见没有人,就在洞口转了一会,那个叫耗子的少年晃晃悠悠吹着口哨回来了,见了方浅吓一跳。忙说:“我的哥,我可没拿你的鸡了。”
方浅没和他废话,从衣兜里掏出20块钱给他,方浅没舍得给50,想想20也够意思了。
“哥你这是什么意思?”耗子受宠若惊不敢拿。
“刚刚不好意思,我那个朋友有点过分了,我替他道歉。”
耗子畏畏缩缩接过钱,笑道:“他都没拿去这么多……我又没钱找你……”方浅说不要找,多的叫他自己买点书本铅笔。那少年千恩万谢的,说自己不上学,要书本铅笔没用。又邀方浅去洞里坐一坐。拉着方浅到了洞口,又想到洞里没有收拾,没个坐的地方,不好意思的说:“哥你下次来坐,”他挠着头,讪笑,“我们洞里没有收拾好。”
耗子仿佛立马就和方浅熟悉了,问道:“哥,你叫什么名字?”自己又补充道,“我叫吴浩,你就叫我浩子。”
方浅心里好笑,原来他是这个浩子,刚刚以为他是因为贼眉鼠眼,相由心生,所以外号耗子,再看这少年两颗大门牙,叫耗子也不冤枉。方浅说了自己的姓名,耗子就说要叫他浅哥,方浅说随便。
方浅正说要走,忽听一个声音说道:“耗子崽,你说你阿公聪明不,把钱藏在衣服夹层里,随便找了几块钱打发那小鬼……”等到那老人走近了,忽然看见方浅,三个人都愣住了,来的正是那耗子的爷爷。
还是老人家见多识广,应变快,立马说道:“我说的是那天遇到抢钱的混混小鬼,没说你们,小友别多心。”
“阿公,浅哥是好人,送了20块钱给我们。”耗子孩子心性,立马兴奋地报告刚刚的事情。
那吴老头听了立马说不敢不敢收。方浅说没事,吴老头又说了客套话感谢方浅,说心地好的少年人没多少了。方浅不爱听他那套,心想这老头真狡猾,便告辞走了。
吴老头点头对耗子道:“运去金成铁,时来铁似金,耗子崽我们时来运转。所以说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呢?”说着得意的捋着下巴上希希的几根白胡子。
方浅回来时,余沐兄妹俩已经走了,方浅看着桌上那碗凉了的鸡汤,怅然若失。
方浅说要回去赶功课,其实也没什么功课,离开学还有十来天,在家里也烦闷得很,他还是经常到河街来,每次来,阿婆都很高兴,怕他饿着渴着,依旧准备好些吃食。
他拿了吃的,有时候是黄瓜西瓜,有时候是糖糕,有时候是花生黄豆,有时候是干柿饼,就窝在廊上的靠椅上一边吃一边看些闲书,河风吹来,一阵凉爽。
和以往不同的是,方浅正专注书里的内容,几乎忘记手上拿着吃的东西时,河滩下就有人喊:“浅哥,你在干嘛?你拿的那个是什么?”这声音空旷而响亮,在崖壁上还传着回音。
方浅伸头朝栏杆外看去,就见那叫耗子的少年身上依旧挂着件烂衫子,光着脚,昂着头站在吊脚楼底下的崖洞外朝他喊话。
方浅看了自己手上的白糖绿豆糕,问他要不要吃,耗子几乎咽口水,问好不好吃,方浅说太甜了。然后让他上来。耗子好像突然自惭形秽,不肯来,让方浅丢一片给他尝一尝。方浅就拿了纸把剩下的几块包着仍下去。耗子接了,边吃边喊道:“浅哥,这个太好吃了!”
有时候方浅兴趣来了拿摘果杆去勾桑葚,耗子看见了,一定让他扔一丫下去,依旧不忘边吃边说:“这个太好吃了!”方浅心里好笑,感觉这孩子真就是一只大耗子似的,所以有什么吃的,要看见他在河滩下,就喜欢投喂他些。
方浅的日子惬意悠闲,但当看见自己隔壁的房间,心总是一阵隐隐的刺痛,为了撇开这种奇怪的感觉,方浅尽力不去想一切关于余沐的事情。
可在没有人打扰的午后,看着光阴悄悄挪移时,在夜深人静只听见江水永不停歇哗哗流淌时,在这夏天满目绿意的生机和耳畔虫鸣的喧嚣里,有什么已经悄悄在这少年的心里萌芽,压抑却止不住野蛮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