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不渝走到教学楼十米开外的校道时,好巧不巧,碰见刚上完体育课从操场回来的林西一行人。
好像验证了林西两次考试失败都是她故意控分的说法,她的身边依然走哪儿都围着好学生,众星捧月。扎高马尾的女生离她最近,不知道说什么说了一路,另一边的三两个女生跟着应和,态度诚恳,眼神坚定,好像要把一个误入歧途的好学生拉回正道。
“西西,你好好想想是走高考读津大好还是保送国外好?”
“就是啊,你保送的那学校可不是想申请就能申请的。”
“我们都知道你想留在国内读津大是因为宋浔在……可是像你这样的家世,爱情不能当饭吃,而且林阿姨一手培养你,知道你因为一个男生故意考差分跟她作对,她会伤心的。”
“西西,下次别这样了。”
被拥护在中心的少女始终神色清隽,垂眼,匀速走路,鲜少开口。
叽叽喳喳的声音左一句劝又一句劝,不知道林西听没听进去,反正慢悠悠地走在身后、闲庭散步似的沈不渝是听进去了,左手拎着手机,回忆起不久前的那个雨夜。
雨雾蒙蒙,灯坏了一片漆黑的楼道,由上及下的缓慢脚步声,林西通电话时说的几句听不真切的话——
“我想留在国内。”
“走高考,读津大。”
“妈,请您尊重我的意愿。”
为了一个男人甘愿放弃前程。
“傻。”
不大不小的声音传过去。
林西停下步履,身边人也跟着停下,齐齐回头。
六月天,骄阳似火,金灿灿的光线透过树叶缝隙落下来,地面上,台阶上,沈不渝的身上,全都光影斑驳。沈不渝斜斜地背着装画板和折叠架的包,一手揣进阔腿裤的兜里,一手拎着手机漫不经心地转着,任由她们看,反正她好看,好看到爆了,不怕被看。
她也回视过去。
有几个女生早听闻林西和沈不渝的那点儿事,怕沈不渝看不惯林西连带着也看不惯她们、找她们麻烦,一个两个瑟缩着肩膀往两边退,躲林西身后,也跟林西隔了几步距离。
只有一个梳高马尾的女生,皱眉,上前一步,挡住林西,朝着沈不渝说:“你骂谁呢?”
“你管我骂谁。”
“你明明就是骂西西。”
沈不渝笑了声,歪了下脑袋,慢悠悠地说:“你哪只耳朵听见我骂林西了,你耳朵那么大啊,来,我看看。”
“谁不知道你跟我们家西西是死对头,成天欺负她。”陈欣悦见沈不渝上前一步,作势真要看她耳朵,连忙把手捂住,像个考拉,“你别过来!”
过了会儿见没动静,陈欣悦偷偷睁开一条眼缝观察,沈不渝站在原地看着她笑,漫不经心的姿态像看小孩儿耍宝的恶劣大人,又像台下看小丑表演的宾客,陈欣悦觉得自己被耍了,脸一阵红一阵白,刚刚还有些怵的气势立马足了,声音也大了:“你这人怎么就那么讨厌,自己脾气臭,成绩拉,怪不得宋浔甩了你!你以为宋浔真喜欢你吗,还不是看你那身皮囊,看多了看厌了当然没感觉了,我们西西不光长得好看,人温柔,还成绩好,你有什么可比的?没爹妈管教的孩子就是没教养——”
林西出声打断:“欣悦。”
但来不及了,那话就是原原本本、横冲直撞地闯进了沈不渝的耳朵。夏日的烈阳晒着,汗淅沥沥地淌,那股时来时不来的风彻底停了,热意和躁意同一秒蹿到顶峰,从心底烧出火气来,直冲天灵盖,沈不渝看向陈欣悦的眼神都是夹着火星子,缓缓道:“你有本事,再说一遍试试。”
“我……”陈欣悦从没见过这样的沈不渝,慌乱害怕和不想丢脸的自尊同时拉扯她,就是发怵也要横,“我就说怎么了?”
沈不渝冷着脸,一本正经地说狠话:“我把你舌头给拔了。”
她抬脚就朝这儿走。
“啊啊啊啊你别过来!恶魔!”陈欣悦吓得蹲下来,抱着头,一会儿又觉得不安全,两手捂着嘴。同旁的几个女生有的吓得跑走,有得也蹲下来抱住陈欣悦,从始至终,只有林西一个人没动,她站在原地,看着朝她走来的沈不渝。
沈不渝停在了林西的面前,咫尺距离。
“让开。”
林西没动。
“你是不是觉得我一直不敢动你?”沈不渝停止了晃动手机的动作。
林西轻轻地拧了下眉梢,但没开口。
像是没想好怎么说,又或是无话可说。
沈不渝倏地扯住林西的衣领往自己这儿拽,林西清瘦,力气不大,被她拽的一趔趄,身子直直撞上沈不渝的。姑娘家的身子都是软的,但该鼓起的地方都是鼓的,尤其是沈不渝那身材,高高隆起。
林西撞上去的时候,似是撞得疼了,她皱眉“唔”了声。
沈不渝也没多好受,她也是个姑娘,又不是死人,不过这会儿她火气大。林西被揪住的衣领勒得她颈侧发红,摩擦着沈不渝上回给她的创可贴,她还贴着:“沈不渝,你弄疼我了。”
几秒时间过去。
沈不渝看向陈欣悦,跟逗猫似的,故意把狠话抛过去:“你的舌头我记下了。”
陈欣悦吓得捂嘴。
沈不渝最后看了一眼林西,那一眼带着愤,夹着怒,还露着点其他的什么。只是林西不清楚,其他人不清楚,连沈不渝自己也不清楚。她所有的松垮和漫不经心都被收了回去,像一根荆棘带刺的烈焰玫瑰。松开拽住林西的领子,轻轻一推,没等人退开站稳,又单手挑起林西的下巴,上挑的眼尾傲然睨着,天生的凛,劲儿烈,沈不渝淡着声骂:“没劲。”
她侧过身离开,走路带起的一阵风都是傲的。
……
沈不渝没逃课,画完老师布置的素描作业,又补了张上次的人体彩绘,才收了调色盘和画板,从角落退离。
画完画不过个把钟头的工夫,晚霞一过,整片天灰蒙蒙的,阴云密布,多半是夏雨即将来临。
南洋市是典型的南方城市,靠海近,这些年一有台风席卷,半个南洋市也有不少城镇遭殃,每逢变天时节,街上已经有不少小商户开始收拾收拾关门了,只有那些大型连锁店24小时开着。
沈不渝找不到小店吃饭,瘪着肚子回家。
画板背在侧肩,右手从从阔腿裤里掏出不知道辗转三手还是四手的蓝牙耳机带着,播放最近风靡的几首英文歌曲,耳廓回荡着复古节奏的欧美风音乐。她边哼边走,脚步不紧不慢,印证她刚刚说要下雨的猜测,不一会儿起了风,树叶吹得哗啦啦响,将沈不渝一头长卷发吹得凌乱。
她停在一道小巷口,准备从手腕拿出皮筋扎头发,摸了个空。
走得急,忘带了。
她想了几秒,把阔腿口袋处的一节装饰绳拆下来,拉了拉,弹性不错。一手在两头打了个结,另一头轻轻咬齿关咬住,一拉,一收紧,一个临时头绳做好了。
瞧瞧她这聪明劲儿,一般人怎么比啊,没爹没妈教养怎么的,不还是活得好好的。
夏雨来得突然,倾盆而下,躲都来不及躲,沈不渝被打湿了整个前襟,姑娘家就这点不方便,她今天穿的灰色短款短袖,一湿,里面黑色内衣完完全全露出来,她身材又特辣,只能把画板反着背,挡住前面。
空气里满是泥泞的潮霉味。
沈不渝把耳机里音量调大几声,心里盘算着跟宋浔的交易就此做罢,她懒得接这差事了。
手指戳着满是划痕的手机屏幕编辑消息。
捕鱼:[这活我不干了]
打字打到一半,手顿住,鞋底也停在泥泞的地面,隔着数米的距离望着拥挤破败的筒子楼。
楼道口一片狼藉,时不时有人从二楼的一个锈迹斑斑的阳台往下扔东西,晾晒的衣服、枕头、被褥、碗筷……噼里啪啦,四分五裂,寂静的世界在这一刻被砸得粉碎。
无用的东西扔得扔,砸得砸,稍微有点价值的东西就是两个人合伙从二楼抬下来,缺了一条腿的茶几、贴满hello kitty的旧冰箱、沈不渝的画板支架……最后只剩下一片废墟。
沈不渝站在原地静静地看着。
她站在垃圾堆般的废墟里,一脸麻木,久久都没动静。吹来一阵风,犄角旮旯里刮出来一张五元纸币,中间撕裂处用透明胶沾了起来,现在淋了雨,再次变得破破烂烂,沈不渝像个提线木偶,在看见纸币刮过脚尖时终于有了点动静,蹲下来,伸手要去捡,薄薄的一张纸又被吹走,她慢慢地挪了挪脚步,筋脉骨骼凸出的手指捏紧那张纸币,用尽这辈子最大的力气塞回衣兜里。
她默不作声地在暴雨天里一件一件地收拾,楼上楼下的人习以为常地趴在窗台,隔着雨幕遥遥地望着她,像是在看雨天里发烂发臭的垃圾堆。
被抛掷角落、被遗忘和唾弃的垃圾。
而沈不渝早已在惶惶十几年里融为其中之一。
暴雨如注,水流像是直接泼在沈不渝的头上,发丝拧成一股股,黏答答地扒在脸颊上,模糊视线。
口袋里的手机轰轰作响。
她停下收拾的手,呆滞片刻,拿出手机,用手背抹去屏幕上的雨痕,艰难地看清宋浔发来的一则消息。
宋浔:[这个月的钱转你了.]
下一秒短信收到银行卡汇入转账的消息。
而沈不渝这边的对话框还停在那句未发出去的话。
“我不想干了——”
她缓慢地抬起手指,水痕顺着指间滴落在屏幕上,她一个字一个字地删除,最后回了个字。
[嗯。]
每一次都向命运低头,这就是沈不渝的命运。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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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争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