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蒹葭馆地处白玉城西官邸云集之地,整体算是个二进院,楼面画阁朱户迎来送往,后院松竹交植古朴雅致,风水上管这叫前主财后主贵。
独孤明几人突然造访,向来处变不惊的沈蒹葭也有些局促,忙将人引到后院杂物间,搬了两把挂灯椅来摆上,叩拜献茶勿叙。
看这架势,沈蒹葭早已知道独孤明的身份。秦方好望着热气氤氲的茶汤,心里盘算着,如果独孤明胆敢说出什么快乐三人行的混账话,他就把茶泼到他脸上。
独孤明轻啜了口香茗,缓缓道:“给秦小公子介绍下自己。”语气云淡风轻中透着帝王威严。
闻言,沈蒹葭低垂的眼睫蝶翼般颤了颤,眸光轻轻投向少年帝王,只是那张俊美脸庞无波无澜,完全探寻不出任何信息,这让她更加惴惴不安,迟疑着不敢开口。
流云见状,温声出言解围:“小公子不是外人,姑娘大可直言不讳。”
沈蒹葭会意,单膝跪地,抱拳行了个武将礼:“鹰眼指挥使沈蒹葭拜见小公子。”
“鹰眼指挥使?”听上去好像是什么了不得的组织头目。
沈蒹葭道:“蒹葭馆是先帝创立的情报中心,馆中除却异国女子,皆为鹰眼暗探。”
秦方好震惊得无以言语。
皇帝开青楼,闻所未闻,这要传出去,皇家脸面都要丢尽了,难怪独孤明要拐弯抹角地救蒹葭馆,难怪当初他威胁独孤明要把他去青楼的事记本本上,他急得要掐死他,难怪!
“把抄馆那日朕让流云带给你的话复述一遍。”独孤明不带丝毫情绪地发号施令。
这么直白,明摆着是秦方好向他打听过,整得他像个心胸狭隘只会拈酸吃醋的肤浅之辈似的,秦方好赧然汗下,忙摆手道:“不必不必,我也不是很想听……”
“那日流云告知属下:‘圣上有令,趁此一劫,蒹葭馆转营他业。’”沈蒹葭只听令于独孤明,全然不顾秦方好的窘态,自顾禀报,“二位经由后门而入,未曾留意,现蒹葭馆已改名为谷雨茶楼。”
“茶楼啊!”秦方好干笑两声,一边瞄独孤明一边附和,“茶楼挺好……挺好。”
独孤明总算沉冤得雪扬眉吐气,抬手屏退旁人后,开始义正词严数落秦方好的罪行:“京官结交藩王是大忌,你就不怕百官弹劾相国府图谋不轨。”
“你连日宿在他府邸,跟他搂搂抱抱眉来眼去,不跪地乞求朕宽恕,反倒冲朕使性子,简直放肆!”
秦方好自知理亏,心虚不好还嘴,他起身在独孤明跟前来回踱步,然后抬屁股倒退两步,横坐在独孤明腿上,抱着他脖子笑嘻嘻道:“什么搂搂抱抱,我那是在学箭术,咱们这样才叫搂搂抱抱。话说回来,你的箭术好厉害呀,人生得俊又能文能武,难怪把我迷得七荤八素。”
通常情况下,只有刀架脖子上,秦方好才会思如泉涌口吐甘美。现下自己小发雷霆,他便肯卖乖服软,独孤明深感欣慰,面上却不动声色,只面无表情地睨着他。
“嘿嘿,别板着脸了。”秦方好低头,额头轻轻磕独孤明的额头,声音低低的,“笑一下,磕头求你。”
独孤明的眉眼像被阳春三月的暖风拂过,嘴角荡开浅浅笑意,略微仰脸,柔软唇瓣贴上秦方好的唇,轻怜重惜,柔情不尽。
忽地!
“咔嚓”一声机械响动,靠墙的木柜缓缓向一边挪动,露出一个门洞,华玉霄从门洞里走出来。
“干娘,怎么不走了……”宣风后脚跟着华玉霄出来,二人均呆愣在原地,双目圆睁,剧烈颤动地瞳孔里映着让他们此生难忘的画面……
一切都太突然太匪夷所思,秦方好惊慌之下,反而把独孤明搂得更紧,愕然望着猝然出现的两人。独孤明倒是神色从容,惟有那双幽深的眸子隐隐透着寒气。
八目相对,此时无声胜有声。
华玉霄经年在欢场周旋,对此西洋景早就见怪不怪,短暂失态,俱因此次表演西洋景的是皇帝,她很快回神,心中暗暗思忖,圣上在此,定是指挥使带进来的,可想而知,秦小公子已知晓蒹葭馆实情。
思及此,她脸上惊惧不减,慌忙下跪行礼:“鹰眼暗探华玉霄拜见陛下,陛下大驾,有失远迎,属下惶恐万分,请陛下赐罪!”
不等独孤明说话,秦方好猛地从他怀里弹跳起来,脸蛋像深秋残留在树梢的柿子,通红烂熟,绽裂扭曲,摇摇欲坠。
“呵呵呵……”秦方好勉强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好巧啊哈哈哈哈……”尬笑完,他见华玉霄还跪着,像是终于找到事干似的,殷勤去扶她起来,“梅花阿姨你怎么还跪着,这么客气做什么,快平身快平身!”
他越俎代庖许人平身,华玉霄可不敢真起身,只能为难地望向独孤明,得到首肯后,才战战兢兢起身。
“看不出来啊,你居然是暗探,真是深藏不露!”秦方好抬手在华玉霄肩上拍两下,郑重道:“老年人好好干,用心干,大胆干!不要怕犯错,不要怕走弯路,要无所畏惧勇往直前,未来是属于你们的!”
华玉霄:“……”
独孤明摇头轻叹一声,见秦方好转身目光投向宣风和自己,一本正经道:“你俩也是,要多学,多看,多练,小伙子将来前途无量!”
“方好……”独孤明站起身,声音有些哑涩,秦方好被吓成这般模样,他心里不好受。
秦方好一面抬起手掌,掌心朝外,示意独孤明无需多言,一面往门口走,“我要回家啦!我爹娘正找我呢!我得赶紧回去!”
走到门口,他蓦地一个急转身,在其他人还没反应过来之际,一溜烟钻进了墙壁上的门洞里。
独孤明望着秦方好的身影消失在洞口,眸光幽幽转向宣风,眼底愠怒明显。
宣风和华玉霄赶忙跪下,一齐道:“陛下恕罪!”
独孤明不置一词,抬步走进门洞。
门洞内烛火通明,石阶直通地下,秦方好双手提着衣摆快步往下走,进了一间地室。
地室足足有两个庭院大,旌旗一般悬挂了一室画像,秦思道的白描半身画像位居前排最显眼的位置,他旁边是郭淳的画像。
秦方好心底一沉,走到画像前,画像下摆留白处写了密密麻麻的字,最下面用麻绳挂了个竹筒,里面塞着卷宣纸。
秦方好捞起画像下摆放到眼前一看,是户籍信息,古代的户籍信息比现代要详细,除姓名、年龄、籍贯,还有财富情况,升迁记录等等。
再把竹筒里的卷纸倒出来阅览,上面记录着相国府每日接待的外客,谁拜谒过,送了什么礼,巨细无遗。
“咳咳……”独孤明在边上发出个声响。
“怎么样,我爹还老实吧。”秦方好把纸塞回竹筒,负手望着秦思道的画像,语气不温不火,话却问得尖锐。
以前他总是抱着侥幸想法,想着独孤明纵然多疑,又厌恶老臣把权,但好歹师生一场,至少能让他爹体面退场。
如今看来,独孤明是相当忌惮相国府的,稍有僭举,他是真会下雷霆手段。
这可不太妙,他爹最近在弄曲良翰一伙,听说挺狂呢,独孤明现在默不作声,让他爹当恶人,指不定哪天就秋后算账了,他回去得提醒他爹收敛些,莫要被权利熏昏了头脑才是。
独孤明半垂着眼帘,唇缝绷成一条直线,并不打算开口。
秦方好歪过上半身望着一室画海,问:“里面有我吗?”
独孤明缓缓点头,顿了一会儿,又道:“所有京官和五品以上外官都在这。”
秦方好站直身子,扭头睨着独孤明,“中秋夜那次,梅花阿姨知道我的身份吗?”
独孤明道:“这里所有的画像,暗探都要谨记于心,以便辨认真人。”
秦方好脸色不好看了。
他现在严重怀疑,那晚梅花阿姨是为了给他干儿子报仇故意恶心他。
可恶啊!
……
回到相国府,秦方好先去外书房找他爹,外头伺候的小厮拦住他,堆笑道:“少爷稍等,老爷在跟郭尚书议事呢。”
秦方好拨开小厮,轻手轻脚走到门外,耳朵贴着花窗门听里头的动静。
“秦相难道不知‘飞鸟尽良弓藏’的道理,何必咄咄逼人!”郭淳激愤道。
“郭大人也说了,这是道理,并非教训。”秦思道坐在书案前的檀木太师椅上,背靠着椅背,双手搭在扶手上,不被岁月眷顾的脸庞毫无表情,自有一番威仪,“是道理,就要遵循。飞鸟不知收敛,良弓不知进退,才会成为教训。”
郭淳哑然失笑,无奈道:“曲良翰和令郎无冤无仇,有什么理由要杀他。”
“这不重要,重要的是老夫找的辛门国人是真的,他翻译的贡品清单也是真的。”秦思道重重吐口气,耐着性子道,“这里没别人,老夫所言都是实话。”
郭淳脸色大变,猛地从座椅上站起来。
秦思道继续道:“本来可以直接定罪抄家的,联合外使私吞贡品是骈族连诛的大罪,牵连甚广,老夫总要让百官、让天下人心服口服,免得说老夫冤杀良臣。”
郭淳张嘴想说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派出去的使臣日行八百里,估摸着这两天就有回来复命的。天子之怒,血流成河。郭大人,你的时间不多了。”
秦思道摆摆手,“老夫言尽于此,去吧……”
扒门偷听的秦方好赶紧后退几步,挠后脑勺一寻思,他爹这觉悟,哪还用得着他提醒,旋即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秋霜即下,草木皆羸。
秦方好大半个月没回自己院子,主人不在,仆人们都躲在屋里偷闲,四处不见人影,一派寂寥衰败之景,显得格外清冷萧条。
秦方好把人喊出来,吩咐烧水沐浴。
收拾完一身正准备去母亲院里报平安,秦方子来了。
他手里捧着一块手炉大的紫色透明晶石,微笑递到秦方好面前:“上次为兄下手重了些,打疼了吧?这是三年前我答应带给你的北疆特有的萤石,望小弟不要记恨为兄才是。”
秦方好盘腿坐在罗汉床上,掀眼看着秦方子含笑的眸子。
他是有原主记忆的,只是越来越淡,需要特意回想。
三年前,秦方子答应给“秦方好”带的是有树叶纹理的印石,并非透明的萤石,秦方子在试探他。
秦方好依旧看着秦方子的眼睛,接过他手里的萤石,冷声道:“兄长军务繁忙,还能记得这点小事,有心了。”
秦方子登时色变,眯起凌厉桃花眼,颤声问:“小弟可曾听说过借尸还魂?”
秦方好高举手中萤石,平静道:“秦将军不是已经有答案了吗?”
玉霄神是梅花的雅称,秦方好当时吓得慌了神,直接叫梅花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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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第 48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