擂鼓声声沉闷,岑九安被反绑着垂头丧气地跪在高台正中。
底下黑压压一片人头,站满了被召来的士兵。
岑远黑着脸执起长鞭,手腕唰地一抖,破空声听得人心惊。
“大将军,是末将没有看顾好手下的人!”
岑柏大步上前,指了指岑九安,一掀衣摆跪地请罪,
“他终究年纪尚小,此番幸好没有铸成大错。”
“但始终是错了,这罚末将愿与他一同担!”
眼见长鞭高扬,他抱着手朝岑远挪了几步。
后者眼中尽是厉色,要吃人般上下审视着他,
“一同担?你本来也是要挨的!”
破空声裹挟着劲风狠狠落下,胸前先是发了麻,后知后觉地泛着火辣辣的疼。
岑柏吃痛闷哼了一声,仍是咬着牙道:“那...他的罚我担一半,剩下的我自领。”
“不成,凭什么连坐!”
岑九安艰难地提起膝盖蹭到岑远面前,不服气地挺起身一字一顿道,
“我的错,我一人担。”
他回头环顾一圈,底下士卒们列队齐整,不乏有人投来同情的目光。
眼角余光中那抹玄色衣角突然动了动,熟悉的女声不再柔和,带了些锋芒,“你担不起。”
“违抗军令轻了坑害战友,重了贻误战机。”
身着劲装束着利落马尾的女子站出来,俯下身轻轻敲了敲他的脑门,
“孩子,你今日是运气好,没有酿成大祸。”
“不若底下这些活生生的人,可能会因你而死。”
这世上岑九安可以无法无天到谁的话都听不下去,但一定能记下向芸的。
他沉默了一瞬,紧绷的脊背骤松,低头小声嘟囔:“知、知道了。”
向芸见岑九安乖乖转身跪好,起身冲岑远点头一笑。
后者撇过脸压着嗓子低声道:“与他讲这些作甚。”
鞭声呼啸,次次卷起些血水,是下了十成的力。
士卒们起先还看个热闹,后来也是纷纷埋着头鸦雀无声,似是有些不忍看。
岑九安吃了三十鞭,岑柏也没能逃过责罚,两人皆是躺着被架回各自的营帐。
空气黏腻又厚重,夹杂着汗臭脚臭,刺激着岑九安的神经。
他病恹恹地趴在床上,嫌弃地瞥了眼隔床随意搭在鞋筒上散着异味的脏袜,依稀能看到包浆。
虽然军中条件艰苦,但这未免也太恶心了些。
“谁的臭袜臭鞋,能不能拿出去散散味儿!”
岑九安揪起被角紧紧捂住鼻子,扯起嗓子嚎:“受不了了!”
无人回应,想来都是去吃饭了。
他急得背上的伤口都痒了几分,想抓又碰不得。
岑九安抻脖喊了好几遍,没叫来同住的战友,倒是招来了向芸。
对方手里攥了个白色瓷瓶,想来是趁着人少才来的,他下意识撑起身唤了句娘。
向芸吸了吸鼻子,蹙眉望向那恶臭的源头,“这些孩子真是...”
岑九安看着她干脆地提起那双鞋朝外走,再回来时手中的东西已经不见踪影。
“乖乖躺好,娘给你上药。”
向芸轻轻按下他的肩,没一会儿膏药抹上烧疼的背,冰冰凉凉舒服了不少。
“您怎地不先去找哥哥,他本不该挨打的。”
岑九安把头埋进被褥里,声音闷闷的。
动作轻柔的指尖一顿,上首传来道女声,
“你爹看着呢,别多想,爹娘一人一个,也不偏袒谁。”
岑九安嗯了一声,两人都没说话。
注意力重新集中他才有心思好好咀嚼向芸在校场那番话,
“娘,我不该觉着委屈,也不该与爹顶嘴。”
向芸叹了一口气,大力崩上脑门,岑九安捂着痛处不解道:
“弹我干嘛?我真的知错了!”
“年纪小,心气高。”
向芸一语道破了他心中的憋闷,“可是觉着今日丢脸了?”
岑九安默然,虽然犯了错确实该罚,但被当众鞭笞也委实让人颜面扫地。
以前也没少挨爹揍,可都是在家里,从没让他在外面如此下不来台过!
向芸见他不说话,心里了然,伸手揉了揉那颗毛茸茸的脑袋,循循善诱,
“若是你独自在许城驻扎时犯了错被当众责罚,会有怨吗?”
岑九安头甩得跟拨浪鼓似的,干脆道:“那错了就得认,能怨了谁去。”
“那你可还记得小柏与你说过的话?”
记得,哥哥曾说军中既无父母,也无长兄。
他垂眸无意识摩挲着长茧的虎口,良久后抬起头来,暗藏的不满烟消云散:
“娘,我明白了。”
“终归是我把军营当做了家,所以你们不帮我我才会觉着委屈。”
如此浅显的道理,竟还需要点拨才能通透。
岑九安莫名联想到若是没有及时纠正,自己便是那害群之马。
愧疚与后怕掺杂在一起,不由得一个激灵。
担不起,他真的担不起。
“又在瞎想什么?”
温热的手抚上前额,岑九安心安了些,往前拱了拱,听向芸不疾不徐继续道:
“你与小柏就是要不停犯错、被指正,慢慢长成懂分寸识道理的好男儿。”
“你爹那个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的便罢了,娘教着你们呢,别怕。”
身材魁梧的男人无缘无故打了个喷嚏,岑远拧起眉揉了揉鼻子,大手一挥冲躺在床上的人道:“过来上药。”
虽只有十鞭,但威力仍不可小觑。
岑柏咬着牙倒吸一口凉气,撑起身一步步往岑远那处挪。
他僵着身子缓缓直腰坐下,扯到伤处还闷哼一声。
“疼啊?”
冰凉的膏药啪地呼上来,岑柏受惊般挺起身,“确实有些。”
“自个儿忍着。”
岑远抓住岑柏的肩头稳固,掌心用力将乳白膏药揉开,
“既犯了错你不该打谁该打。”
“还有那不知轻重的死小子,三十鞭打得少了!”
“爹...轻点吧。”
岑柏紧紧拧着眉受了许久,吐着不均匀的气挤出几个字。
岑远闻言一愣,手上稍稍松了些劲,“不是够轻了,还要如何放过你们?”
他埋着头没敢说话,倒是背上那只手仍然有劲。
岑远厉声道:“若非你娘劝我,岑九安那狗东西还要挨上顿打。”
岑远不知从哪儿掏出张布帕三下五除二擦净手,“行了,把衣服穿好。”
“校场还有兵等着我去训,你自个儿养着。”
岑柏点点头,小心翼翼地扯起里衣。
岑远才走没一会儿,帐外合时宜地响起道亲切的男声:“校尉,在下可是能进来?”
来人微微佝偻着身子,手里提了个食盒,隐隐散着香气,勾得人馋虫发作。
岑柏撑着膝盖要站起来迎客,陈谏却是大步上来搀住他,语气十分关切,
“好孩子,伤得可重?”
他一路被扶到床边坐下,听着陈谏抱怨:
“都不能用年纪小为那小卒开脱,害得你受大将军牵连委实过分。”
“大人莫要说这些,军中将士本就是一体,我既看管不力也该一同担责。”
岑柏微微摇了摇头,知晓陈谏是为他着想,仍是不太认同。
“您此番前来可是有要事?”
他看着陈谏手里的食盒,大概明了了些。
能有如此把军中将士放在心上的监军,不可谓不幸运。
陈谏东张西望一番后,赶忙接话:
“军中条件艰苦,你又受了伤,我特意熬了碗乳鸽汤给你补补。”
“放心,绝没有让大将军发现开小灶,不然可喝不上了。”
男人压低了声音附在他耳边,继续道:
“你们都是我大齐的希望,把身子养好了才更好驱敌。”
陈谏说完轻轻抚上他的头揉了揉,眼中有些许长辈看向晚辈的宠溺。
岑柏心头一暖,接过食盒诚恳地道了句谢。
“不说这些,你们保家卫国本就不易,都是好孩子。”
陈谏大手一挥,抬了抬下巴示意:“趁热喝吧,凉了再热得躲着大将军,麻烦。”
他点了点头,轻轻覆上盒盖。
岑九安此时没准儿正躺在床上鬼哭狼嚎,需要进补尽快恢复身子的倒也不是他。
可也不能拂了陈谏的好意,岑柏颔首言辞诚恳:
“多谢大人,方才吃了些东西现在还不饿,我缓缓再喝吧。”
“大人莫要忧心,我定会避开大将军。”
陈谏叹了两声,轻咳道:“那可一定要躲着点,不若以大将军的脾气...唉,罢了。”
岑柏会心一笑,连连应下。
把陈谏客客气气送走后,他打开盒盖伸手探了探。
还有些温热,正好。
岑九安百无聊赖地趴在床上,同住的人吃完饭又去了校场训练。
只留下他动也动不得,忍受着脚臭将自己环绕。
他长吐出一口浊气,把头埋进草枕里试图过滤那股异味。
帘帐被人掀开,他也没有心思关注是谁,闷闷道:
“回来了就把鞋拖出去晾晾。”
“小安,是我。”
岑九安惊喜地抬起头来,下意识喊道:“哥!”
索性此时帐中没有别人,岑柏也就没有纠正他。
“你怎么知道我今儿晌午没吃下饭。”
岑九安盯着岑柏手中的食盒咽了咽口水,他好似闻到了肉香。
金黄的汤汁在碗里轻轻荡漾,飘着几粒枸杞点缀得恰到好处,光是看着就让人食指大动。
肚子不争气地咕咕叫了两声,岑九安有些尴尬地轻咳一声。
岑柏轻声笑了,“喝吧,不然真的要凉了。”
他得了令立马就要上手,又想起什么似的缩回来,“不行,哪能吃独食的。”
“我来之前吃过了。”
岑柏这话说得脸不红心不跳,岑九安思忖了好一番没分析出个所以然,只得追问道:
“真的?可我看这鸽子没动过啊?”
他指着躺在汤中色泽鲜亮的乳鸽,半信半疑地反问。
岑柏叹了口气,“笨,自是你一只我一只。”
既如此岑九安倒也没纠结太多,捧起碗大快朵颐。
平日不是噎人的粮饼,就是乏味的干果,他吃得嘴里都快淡出鸟来了。
醇厚鲜美在舌尖点点化开,岑九安竟有些舍不得咽下,还想细细品尝。
“哥,你还吃吗?”
他嘴里塞得鼓鼓囊囊半天没有吞咽,举着手中油光发亮的肉道,
“不知道爹娘尝过没有,好吃。”
许是太久没有如此开怀畅吃过,他的肠胃竟是有些受不了,泻肚了一天一夜。
岑柏见他焉巴免了训练,只好让他去干些巡城的轻松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