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月后,北越仍固守益州,大齐久攻不下,两军陷入胶着。
天空灰蒙蒙一片,如同阴霾笼罩在人心中久散不去。
主将营帐内,空气仿佛凝固了般。
每个人的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无形的网将所有人织在一起紧紧束缚。
岑柏叹了口气揉着眉心,眼神却是没离开过地图,
“我们绕不开益州,他们是铁了心要死守。”
岑九安闻言倒吸一口凉气,似是在平复内心焦虑。
这半月不论是挑衅、强攻、劝降,北越都当了缩头乌龟窝在城中绝不露头。
攻城素来就只有那几个法子,变不出花样来,他也没了别的主意。
他烦躁地抓了把虎口,隔着纱布磨不到肉更心烦。
估摸着也好得差不多了,议完事拆了它,碍事!
“哥,他们的粮都烧了是如何能坚持这么久?”
岑九安微微俯身,单臂撑上冷硬的桌面,咬牙切齿,
“那可是数十万大军,区区一个益州怎么可能供养得起?”
无论如何他都想不通,按理说北越的粮草确在明湖无疑。
哪怕城中还有少许随行军粮,也断然支撑不了这么久才是。
“难道是开辟了新的粮道?如此短的时间要统筹全国当是做不到的。”
岑九安摸了摸发痒的鼻尖,打了个喷嚏,
“还是说他们的粮草本就分到了两处?”
向山躬下身锤了锤小腿,接过话茬,语气有些消沉:
“小安,你想得复杂了些。”
“斥候今早的消息,两日前他们便开始宰杀战马充粮,是想与我们耗到底。”
“对,而且等这战马吃完,就是人肉充粮了。”
奚延年也收起了手中折扇,接过话逐层分析道,
“先从老弱妇孺开始,直到城破为止。”
岑九安听得浑身不适,低声骂了句丧心病狂。
他知晓乱世吃人再寻常不过,可胃里还是难免翻涌起一阵恶心。
“将军,我们的粮草最多再撑一月,这还是精打细算的估量。”
岑柏拱了拱手,咬着牙沉默了一瞬才继续说,“应该早做打算了,您下令吧。”
打算?
岑九安下意识反问了句,还没得到回答,身后的营帐被洛贤猛地掀开。
窃窃私语的人声飘进来,他不悦地蹙起眉头。
洛贤这鸟人,怎地还不请自来?
“干嘛这么看本王?”
洛贤抬起下巴,蔑视的目光扫了几人一圈,
“你们这一个个不顶用的东西,打了这么久连座城都攻不下!”
“本王大度,不同你们计较先前的事,来给你们出出法子。”
“什么将军军师,关键时刻不还得靠本王。”
洛贤毫不见外,一屁股坐在向山的太师椅上,翘起二郎腿道,
“本王与他们说好了,等城破了允他们抢钱抢粮抢女人。”
“反正他们不就是要点好处吗,给了就是。”
在此境况下的抢掠...定然会失控般地演化成杀戮!
岑九安思及此,手背瞬间青筋暴起,怒喝出声:
“谁准你出这种主意了?又来找打是吧!”
“你还说好了?我这次非得揍得你下不来床,给你长长记性!”
他说着又挽起衣袖要上手,却被岑柏扣住肩制住,一转头是沉默的几人。
“哥?”
“小安,冷静点。”
岑柏拧着眉,脸上有些挣扎之色,还是艰难开口道,
“苦战月余还被欠饷,将士们早就红眼了,殿下他其实说得不无道理。”
奚延年重重地吐了口气,无奈点头附和:
“此法还可避免军队哗变,将士们连饭都吃不饱空讲家国大义万万行不通,好处得落实才行。”
“若是当真穷途末路,此法未必不可。”
对方说得头头是道,他张开嘴却是找不到话反驳。
倒是洛贤得了支持,语调都明显上扬了几分,很是得意忘形:
“你当什么圣人,他北越当年屠了我们好几座城,我们报复回来又如何?”
“本王可不苛待手下人,连点好处都不给还指望他们卖命打仗,你做梦呢!”
“你亲哥哥可都不帮你,本王才是对的!”
一句句嘲讽重重砸进心里,瞬间波涛汹涌。
鼻尖好似嗅到腥臭腐烂的气味,眼前仿若有男女老少倒在血泊里,残肢断臂随处可见,幸存婴儿的啼哭回荡在空寂的城中。
难道没有别的更好的法子了吗?
岑九安垂眸,难得没有理会洛贤刺耳的揶揄,紧紧攥着衣角,手背青筋暴起。
那些百姓不该死,可他们为了赢又有错吗?
这笔账要如何才算得清。
“脑瓜子转不动了?此番做法并非北越的人心所向,可确是大齐的军心所在。”
奚延年一语道破了其中纠葛,“听出区别了?”
他吐出口浊气,心下不是滋味,也只能点点头表示已知晓。
归根到底他还是大齐的将士,自该为大齐着想。
“小安,战场上的善恶本就难以区分,此事不好评判,莫要将自己困住。”
岑柏话音刚落,营帐外叽叽喳喳的声音越来越大到了无法忽视的地步。
向山眉头紧拧,犀利地瞟了眼一旁沾沾自喜的洛贤,大步流星踏出帐外。
几人纷纷跟着小跑过去,帐外集结了不少士兵,个个红着眼瘦得脸颊凹陷。
他们身上沾满泥灰不说,还或多或少都带了些伤。
人群中颤巍巍地挤出来个瞎眼老兵,蓬头垢面。
半边脸颧骨高凸被脏兮兮的纱布裹住,隐隐泅出血迹,
“将军,今日的粥怎地又比往日稀,再这样我们还怎么打啊?”
“哼,再过几日他娘的有没有粥喝还不一定呢!”
稍微壮硕些的男人大手一挥,鼓着胆子站出来冲向山撒气,
“老子来参军就是为了混口饭吃,莫要讲那些有的没的!”
“将军,晋王可是说了城破之后许我们大掠三日,您到底给不给个准话,莫让兄弟们干等着!”
有了人挑头,嚷嚷声此起彼伏,甚至有的举起了手中长枪抗议。
眼见着场面快要失控,岑九安心头一紧。
按照哥哥和延年的说法,将士们已经紧绷到了临界点。
此时若是强硬地把领头人斩了只会起反效果,所以...所以他们只能退让。
“您若是不愿,到时候压不住兄弟们可怨不着别人!”
不知是谁藏在人群中喊了句,如火上浇油般再次激起了愤恨的情绪。
军队哗变,四个大字压得人喘不过气。
他朝向山投去担忧的目光,是该允诺,还是暂且说些别的转移注意?
“诸位所言极是,但纵兵杀人而虏其妻孥实在太过残忍。”
苍老浑厚的声音回荡在空中,清晰地落进每个人耳朵里。
底下人安静了一瞬,似是在酝酿风暴。
岑九安心中警铃大作,下意识朝前一步想掩护向山。
“索性我向府数代累积也有了些身家,凡是此次攻城有功之人...”
向山环视一圈蠢蠢欲动的众人,叹了口气声如洪钟继续道:
“本将定用府库中的财物奖赏,向诸位赎回这座城!”
岑九安瞳孔一震,迅速垂眸掩下眼底情绪。
难怪方才洛贤提起屠城时师父没有出声。
原来是早做了打算,竟是想用历代积累下的财产置换。
“本将历来一言九鼎,此事便交予岑副将去办。”
向山回过头拍了拍岑柏的肩,提高音量,
“这军中上下无人不知他是本将的侄外孙,既流着向家的血就有权继承。”
众人先是面面相觑,最后数百只眼睛齐刷刷地盯着岑柏。
后者闭了闭眼,拱拱手带着些颤音道:“末将领命,若是还有不足由岑府补上。”
虽得了承诺,但几近暴动的士兵们还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都没有先走。
“本将还不至于老糊涂了,连自己说的话都记不清!”
向山见状眼神一凛,扯起嗓子如猛虎下山般咆哮,
“我向家百年清誉,绝不可能断在老夫手上,言尽于此!”
“若是还有谁敢闹事,休怪本将按军法处置!”
向山刚说完,岑柏唰地拔出腰侧长刀,面色阴沉得快滴出水来。
“那、那行呗,反正这么多人听着,您也赖不掉!”
其中一人强撑起腰,有些结结巴巴道。
有了台阶,众人很快顺坡下驴,你一言我一语地打着马虎眼说方才都是误会。
不少滑头老早就脚底一抹油,溜了。
余光中人群彻底散开,岑九安仍是死死咬着唇,掩藏在衣袖底下的手抖个不停。
把此事交予哥哥去办,怎地像极了在交代后事?
他莫名回想起与师父半月前的谈话,眼中忽地盈起热泪。
不会的、不会的。
师父定然是能与他们安然回去的。
“你们历代都是打仗的泥腿子,哪儿来这么多钱?”
洛贤突然双手抱胸,斜眼看向头发花白的人,语气不善,
“好啊,胆敢私吞国库的钱补贴他们那些人!”
这鸟人又在胡说八道什么!
岑九安吸吸鼻子啧了一声,厉声驳斥:“你有证据吗,指不定谁才是贪污的那个呢。”
粮草一事他还没忘,说不准就是洛贤授意的,还狗咬人来了。
“说你贪你就是贪了,本王的话难道做不得数吗?”
“你!”
眼见两人皆是目光不善,流露出些电光火石般的杀气,只差个导火索就能点燃打作一团。
奚延年赶忙横起扇子将人分开,“军中互殴,拖下去各打三十大板。”
“殿下,您也不想才能下床又躺回去吧?”
奚延年冲洛贤行了个礼,转头对岑九安道,
“还有你,光天化日的打打杀杀多不好,注意时间。”
后者不屑地冷哼一声,偏过头去。
“殿下,向家百年来统共出了多少将军,又有多少人封侯晋爵?”
向山好言好语很是客气,字里行间却透出些莫名的沧桑,
“不过是时过境迁死的死、散的散,如今凋零了而已。”
洛贤歪着脑袋想了一会儿,斩钉截铁道:
“原来你们从百年前就开始贪,这要是抄了充国库,父皇也不用日日忧心了。”
奚延年不禁扶额抹了把并不存在的汗,岑九安闻言呸了一声,干脆怒喝:
“你以为皇上像你似的没长脑子想一出是一出?还抄家,到时候先把你查出来!”
他越说越气,提手就要干。
有人紧紧抓住他的手臂往后拽,回头一看是岑柏,
“小安,没有证据的事休得胡言乱语。”
“哥,他一看就是自己心里有鬼先发制人来了!”
岑九安指着洛贤撇了撇嘴,有些委屈。
这鸟人成天正事儿不干净会倒打一耙,闲的!
冰凉的扇骨正正敲上脑门,他吃痛地哼了一声,冲罪魁祸首龇牙咧嘴:
“延年,你打我作甚。”
今儿是怎么了,都偏袒洛贤,他要去找阿叙。
“你和殿下谁也别说谁,总归都...”
奚延年用扇子点了点自己的脑袋,尽在不言中。
“听到没,他们不让你说本王,本王才是对的!”
洛贤努起下巴,好一个无法无天的样子。
“你对个”岑九安话还没说完,一只手从身后捂住了他的嘴,还是岑柏。
“小安,少说两句。”
他支支吾吾了好几声,岑柏始终没有松手的意思。
“殿下,您若是心头有疑虑大可回朝之后向陛下检举,看看向家到底有没有获不义之财!”
向山听了半晌,终是沉着脸发话,
“既然事情解决了,您请回吧,臣与他们几人还需继续商量战策。”
“还敢嘴硬?本王这就奏报父皇,好好查一查你们!”
洛贤不服气地叉起腰,向山只是行了一礼,下逐客令道:“您请,臣不送。”
等那背着手大摇大摆的身影在拐角处彻底消失,岑九安才呸了一口口水。
正准备随向山转身回帐时,脑后传来道熟悉的声音:
“诸位,且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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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哗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