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菜皆是些汤羹点心,后续渐渐开始上菜,李檄摆了摆手,王公公立刻会意,当着众人的面,很是熟稔的将李檄面前的菜肴先用公筷分出来一些。
李檄面色未变,仍和身侧人说笑,下头隔着远的,看在眼里却已开始窃窃私语。
有两个坐在姜诺身侧的贵女,手持折扇轻轻掩面,低声道:“你听说了吗?陛下每次用膳时,都会先分出来一些留给宫人,以此来节省宫中开支。”
另一贵女惊道:“连菜肴都省?别说是陛下,就是我们伯府也未曾如此寒酸过,咱们陛下还真的和旁人不同。”
“国库亏空闹得吧,咱们陛下也真不容易,虽接来了江山,可先帝时又是打仗又是议和的,国库里还有多少银子?自然是恨不得一分钱掰成两半花……”
“照你这么说,就算进了宫也没什么趣味。”另一贵女打扮华丽,压低声音道:“平日在府里,爹爹也未曾管过我的吃穿用度,若是陛下让后宫也跟着百般节俭,可不就苦了,爹娘还不晓得如何心疼……”
“你大可放心,也轮不到你进宫。”另一贵女看向姜诺方向,轻轻笑道:“不过进宫那位想来不介意的,毕竟她从小就不是在京城长大的,也不像妹妹你,有父母心疼……”
那衣着华丽的贵女忙用扇柄敲了同伴胳膊肘一下,两人会意一笑,不再说话。
两人言语尽数落在吉祥耳中,吉祥忍不住想上前一步。
姜诺淡淡拦住她:“吉祥,我想吃奶香提子苏了,你帮我把盘子拿来。”
吉祥一脸气哼哼,将盘子丢在姜诺面前:“人家都欺负到面前了,姑娘你还只想着提子苏!”
姜诺面色平静道:“这些人不一向如此吗?”
京城贵女,大多以章家姐妹马首是瞻。
从她初到京城,没有父母依仗时,这些生在京城,自持高贵的侯府贵女便总抱团章家姐妹,踩她一头。
后来陛下赐婚她和李檄,却没多久又将李檄囚于北苑。
这些人看她前路艰辛,又无人护着,更是明里暗里的嘲讽。
谁知李檄竟在先帝病危时被放出北苑,直接立成了太子,不过一年,便登上皇帝之位,君临天下。
带得姜诺的身份,也水涨船高。
可人都是有惯性的。
讥讽轻视惯了的人,又怎能一夜之间改了性儿?
如今李檄是皇帝,她们对李檄甚是尊重,可这份尊重,也仅限于李檄,未曾让渡到姜诺身上。
沈菱清曾很是气愤:“为何敢如此对你,还不是没有人给你撑腰,若是陛下出言,哪怕一次,也胜过你和她们斗法千万次,你陪他吃了那么多苦,诺诺,他未曾将亏欠你的加倍奉还。”
姜诺并不觉得自己吃了苦,也从未想过谁亏欠谁。
从前的她,只觉得伤心难过——她最依赖的表哥已身居高位,明明出言一次,便能帮她挡住无数流言讥讽。
可他高高在上,不置一词。
只不过如今……
姜诺勾了勾唇角,漫不经心望了远处山峦的盈翠春色。
一场戏都已唱罢,戏里的配角,就更不值一提了。
*
李简穿过白梨树,手持杯盏,长身玉立的站在姜诺身前:“小嫂子,近日可安好?许久未曾见你进宫了。”
姜诺手持酒盏回敬李简,眉眼间如笼了寒烟:“宫门重地,王爷还请慎重称呼。”
李简幼时便常跟随李檄玩耍,先帝还未赐婚,他便一口一个小嫂子的称呼姜诺,待到赐婚后,更是放肆。
姜诺没否认过,想来心中也早已认了这称呼。
“怎么?”李简笑笑,打趣姜诺:“难道陛下还未曾立后,小嫂子已想让弟弟称您一声皇后娘娘?”
“王爷自重,王爷如此戏言,伤了臣女清誉是小,却将皇家体统置于何地?”姜诺目光平淡如水,容色却愈发清艳姝丽:“陛下与臣女,论公是君臣,论私……也只是表哥而已。”
表哥,而已。
她的语气轻淡,声量不高,可这几句话却甚是惊人,章家姐妹对视一眼,脸色微变。
李檄夜半去姜府之事,因了陛下严令,在京城并未传开,但章家上下却是知晓的。
知晓归知晓,听旁人说得再如何确切,她们也不敢相信,是姜诺退了婚约,而陛下却执意不放。
可如今瞧见姜诺这和从前判若两人的模样,倒不由得深信了几分。
方才那句界限分明的话,是以往姜诺绝不会当着众人说出口的。
姜诺素来变着花样巴结陛下,侥幸压中了宝,却要将即将到手的凤印拱手让人不成?
饶是姜诺再傻,也不会如此行事。
章家姐妹冷笑,想来是看这法子拿捏住了陛下,愈发装腔作势以退为进,好让陛下捧着她罢了!
章若书和章若琴翩然从蒲团上起身,路过周栀时,甩给她一个眼色。
周栀心下叹息,也只得放下刚尝了一半的醋鱼,随着二人离开。
二人走过长廊,到了无人的偏殿才停下,含笑转身道:“周栀妹妹,眼下你的机会来了。”
周栀摇头道:“陛下对我无意,甚至有几分抵触,还是不必白费心思了。”
章若书一怔,皱皱眉:“你又如何得知?”
周栀只好将送栀子花一事,三言两语讲了。
章若书微微一笑,她一身鹅黄色绉纱烟罗裙,袅袅娜娜,说出口的话却甚有压迫感:“周栀妹妹,为了你入宫之事,我们一家人皆是费尽心思,从让你进宫侍奉太皇太后开始,这前前后后多少机会,如今你入京这么多日,就用山栀花试探了这么一次?”
“这也太隐晦了,你是让陛下在猜谜吗?这般扭扭捏捏,亏你还是行事飒爽女将军呢,竟也未曾单刀直入,**一番!”
周栀:“……”
周栀憋了一口气,不吐不快:“姑娘说的行事做派,不是女将军,是歌楼里的舞姬吧。”
章若书道:“旁的我都不管,你必须再想法子,让陛下心系于你。”
周栀从前只道李檄和她甚是相配,许是互生倾慕也未可知,倒是姜诺这碍眼的挡了路,可如今被李檄明里暗里劝退了两次,已心生退意:“可陛下心中无我,此事也难……”
“胡说!全天下,你可是他夸奖最多的女子!”章若书急了,一口银牙都要咬碎:“要不我们也不会寻你来——你一定要压住姜家那只囤鼠,拢住陛下的心。”
太皇太后是若书若琴的姑祖,心思也未曾瞒侄孙女,早将想让周栀入宫为妃一事向章家透了声气。
若书若琴自是无比愿意,当时李檄在北苑时,她们二人没少欺负姜诺,可谁知李檄竟成了皇帝,虽说当时的欺负可以说成是小女儿之间的打闹,可李檄对她们可无甚好印象。
章怀心思不死,还想着将两个女儿送入宫中为后,若书若琴两姐妹却看得明白,李檄对她们显然是无好感可言,就算因了时局,能压下姜诺入了宫,那也不过是个尊贵的摆设。
为今之计,还是要寻个听话的可心之女,若是能让陛下盛宠于她,章家在后宫方才算稳住了。
可前前后后送去多少容颜绝色的美姬,李檄皆冷漠如冰置之不理,章家本以为没了指望,没曾想李檄却也有挂念的女子——他在处理朝政之余,常常念及远在陇西周将军嫡女周栀。
周栀因随父在陇西,从小喜兵马之事,十四敢领一队亲兵追击北戎寻衅之兵,大获全胜,当时她小臂还被射了一箭,李檄继位后,垂问多次。
也许李檄是在关心这少有的女将军,可章家却不管那么多,直接将人要到京城。
周栀在军中正是备受排挤之时,母亲又催着她嫁人。
再者,周家是章家在陇西的心腹下属,章家方才齐力抬举周栀。
京城,陛下亲迎,周栀一眼看去,已对马背上飒爽含笑的李檄心动几分,她一阵悸动,低眸道:“可我,可我又要如何试探呢……”
章若书轻轻一笑,对周栀耳语几句。
*
几人回到席间,雅集也正到了最热闹的时候,章若书笑道:“春日可不止是雅集,也是打马球的好时辰,不若改日,咱们一起打马球吧。”
章家掌着朝政,一众郡王贵女,自都纷纷响应。
周栀笑道:“早就听说京城马球甚是热闹,只是我在陇西,虽日日骑马,也不知马球规矩。”
章若书目光瞟过姜诺,心下冷笑:“那无妨,我们几个还小的时候便一同比试过,姜诺妹妹当时也不晓得马球规矩,却打得甚好,还得了第一呢。当时先帝还特意赐了姜诺妹妹玉连环当彩头,真是羡煞旁人……”
李檄垂眸。
在他约莫五六岁的年纪,太子未曾离世,姐姐李令月也未曾和亲远嫁,父皇只将他当做懵懂无知的幼子。
他酷爱解连环,解得极快,有一日,父皇送了他一串极上乘莹润的双玉连环。
双连环易解,可这玉连环却怎么都解不开。
他去问父皇,父皇却哈哈大笑道:“这玉连环本就不是让你解的,是让你锁的。”
锁的?他年幼,只想着白费了心力,真是糟透了,父皇却意味深长:“连环结连带,你长大方知,有些人,你却不愿解开,偏要牢牢系住一辈子呢。”
那次马球赛,比试的皆是京城贵女,不知为何,彩头竟是自己幼时极爱的玉连环。
姜诺听他说了这段往事,立刻便要上场去赢那玉连环。
想到往事,李檄心头方才快意几分,
此刻,周栀声音响起:“也不知那玉连环是何等模样,姜诺妹妹,那时遗憾我未在京城,不若我们这两位陇西女子再比试一份,若我赢了,你将那玉连环给我可好?”
姜诺抬起潋潋芙蓉面,眸中是清冽的稚气:“可我,并不想比试。”
还未等周栀等人反应,姜诺又淡淡补了句:“那玉连环若周姑娘新奇,就送给周姑娘了。”
李檄倏然抬眸,眸光毫不遮掩,定定的落在姜诺身上。
他还记得,那个小小的身影在马球场上横冲直撞,奋不顾身赢下玉连环的画面。
当时的姜诺,私下怕疼怕苦,娇气爱哭,可那日,不太懂马球规则的她,硬是凭着单薄的身子挤出一条血路,赛后,她不顾满身脏污,却将小手憨憨傻傻擦了又擦,骄傲又珍惜的将玉连环捧在手心。
此事不久,父皇便位他们二人赐了婚……
他记得自己曾对姜诺说过:“这玉连环可碎不可离,曾是我幼时之物,又是你赢来的,诺诺,就以它来当我们的定情之物吧。”
彼时,姜诺猛地羞红脸,别过头嚷嚷道:“坏表哥,我是看这玉连环有趣想赢来玩的,才不是因了你……”
曾经的画面还在脑海里盘旋。
可如今,她这般轻飘飘的一句话,争也不争,就将玉连环给了旁人。
章若书也僵住了:“听闻姜诺妹妹甚是喜欢这玉连环,为什么如今却不喜了?”
姜诺笑语温婉,生生刺入李檄心头:“小时候难割舍的小玩意儿罢了,如今长大,怎还会心心念念呢?”
李檄面色未变,袍袖下,缓缓握紧双拳。
她喜欢时,那般艰辛用心的抢过来,小心翼翼捧在心口。
她不喜了,一转身视如尘泥,轻易抛却。
甚好。
他竟不知,她比自己想的,还要洒脱百倍。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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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第 21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