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的声音强行压低:“珠珠,你和慕御史的信,不是什么能见人的东西。一个丈夫,一个为你守身的丈夫,他在看完那些信后,怎么可能还对你一如往常?他如今是不敬你,可你又何尝敬过他?”
贺蕴珠愣住,她脑中闪过这大半年相处的种种片段,默默垂下头,声音微哑:“我知道我不是一个好皇后,也不是一个好妻子……可是姑母,您知道吗?我做不到,无论是他的皇后还是他的妻子,我都做不到。我不爱他,我甚至恨他。我怎么可能尊敬一个我讨厌的人?他毁了我和澈之,也毁了扶英。”
说到最后,仿佛是为了增加自己所言的说服力,她带上了江扶英,可谁知提到江扶英,太后面上的失望反而更重。这一份失望,甚至冲散了她往日的端庄。
“蕴珠,你怎么如此愚蠢、如此灰心?”太后眉头紧锁,恨铁不成钢地看着她,“我知道你痛苦,你迷茫,所以我特地许了江扶英常常入宫。我本以为,扶英能让你看到自己的新活法,却不想你还是这么幼稚!”
贺蕴珠抬头,眼中不解又茫然。
“原本的路没了,那就去走新路,若是新路也没有,那就自己开出一条路来!你整日耗着皇帝的这一点感情,你们还能走多远?待他冷了心不再宠着你,你知道等待你的会是什么么?”
太后放下佛珠,握上贺蕴珠的手腕,试图以疼痛唤醒她的理智,“江扶英奉旨高嫁,与你本质上并无差别。她和慕御史也没情意,可人家偏偏能把日子越过越好。她借别人的权利办了自己的事,若办的好,还能给自己挣个诰命出来……除却美貌和脑子,她手里没一分本钱,可现在人家过得风生水起,离了你我也是人人敬仰的江夫人。”
“可是蕴珠,你看看你自己。你的相貌,你的家室,你身边的人,甚至你的青梅竹马,个个都是一顶一的好!更何况你又有皇帝的宠爱、还有一个身为太后的亲姑母……可是,可是你看看,好好的日子被你活成了什么样?”太后难掩失望,“一地鸡毛。”
“可赵淮宴怎么能和慕澈之相比?”贺蕴珠眼眶通红,甩开太后的手,“扶英不喜欢澈之,澈之也不喜欢扶英,他们又不是真正的夫妻!可我和赵淮宴不同,赵淮宴他逼我和他做夫妻!和不爱的人被迫行周公礼,常人怎么明白这个滋味?”
“他强迫你?”太后一愣,完全没想到会有这个回答:“他怎么能强迫你?”
“他是皇帝,他有什么不能做?”贺蕴珠泪如雨下,这时候她仿佛找到了一个理由,委屈猛然爆发:“赵淮宴,他会刻意自称朕,他更会时时提醒我、让我知道我是他的皇后、他的臣子,要我顺从他!我能怎么办?”
贺蕴珠声音悲凉,语出尖锐。
“我告诉我自己,他不过是个工具、是个东西,勉强忍耐一辈子也就过去了!可偏偏他召了旁人……事到如今,连个工具我竟都要和别人共享了!我嫌恶心又能怎么了?如果他把我废了,让我出宫过自己的日子,我又怎么可能活成这个模样?等我离了这笼子,他想一夜御七女我都不说他一个错!”
太后还没来得及多心疼心疼她,就被她一句废后气到头昏,“自请废后这话是能轻易说出口的么?你被废自己高兴了,可曾想过贺家怎么办?贺家这一辈就你一个姑娘,举全族之力培养出的女孩儿因善妒无德被废弃,贺家今后又该如何抬头做人?还有你自己,慕澈之又无法和江扶英和离,难道你要偷偷摸摸和他在一起吗?!贺蕴珠,你做事就不能多考虑考虑后果吗?”
“那又如何?”贺蕴珠闭眼流泪,把脸偏过去不再看她,“事到如今,我还能怎么办?”
太后深吸一口气。
“蕴珠,你听姑母说。首先,你把废后的心思熄了——贺家不能出废后,我们丢不起这个人。对你而言,嫁给皇帝确实痛苦,可随苦痛而来的、是实打实的皇后权利!”
太后握紧贺蕴珠的手,字字铿锵,句句千钧。
“卫子夫最后的结局令人唏嘘,但她好歹有一个奋力反抗的机会。若她只是一个内宅妇人,面对丈夫的无理逼迫,她有可能起兵造反么?她只会死在日复一日的绝望里!
如今皇后的权利比之汉代是弱了些,可权利一向都是争来的,前朝失去的,你我都可以在本朝争回来。二十年前,禁中的女官制度远不如现在完善,你以为从简她们的权利是怎么有的?那都是上一辈千方百计抢来的。虽说今日女官不能和赵宋相比,但比之前朝,已经很难得了。”
贺蕴珠一愣,心中所想却是——我为什么要挣权利?她没什么雄心壮志,她只想要自由。
太后仍然在说。
“先帝不喜欢姑母,但他宅心仁厚,只凭几分尊敬便让我得到了许多。如今女子的家族继承权、自由和离再嫁权,都是姑母联手清贵妃、一点一点从先帝手里抠出来的。你比姑母幸运许多,如今皇帝深爱你,哪怕你不爱他、厌恶他,也应该趁着这时候给自己挣足保命牌才是。”
太后的双眼清明,闪着坚定的光芒。
“为什么有后宫女子不得干政的说法?除却对女人掌权的畏惧,便是男人们心里比谁都清楚他们的食色本性,他们就是会被心爱女子的‘枕头风’吹得迷了心智。珠珠,你要懂得利用这个,你也必须要利用这个。皇帝的喜欢是不会长久的,趁着他还爱,你要尽己所能地多求一些。自己爱不爱的有那么重要么?那些爱情,有你的性命重要么?有尊贵待遇重要么?”
听到这儿,贺蕴珠身形轻晃,她握紧紫檀小几的一角,脑海里声音鼎沸,扰得人心慌害怕。
她知道,自己实在是个贪心而欲壑难填的人。口腹之欲,情爱真心之欲,华美衣饰享受之欲,她都想要。
太后把她的手握得更紧,也想紧住她漂浮不定的心:“蕴珠,你有一手好牌,你知道么?”她手上的劲越大,声音便越小,“慕澈之前途无量,江扶英功在千秋,你身边的女官内人都很得用……待你有了皇子,皇帝定会立他为太子,慕家贺家也会用尽全力保住太子的地位。至此以后,你往后的一切,就都安稳了。这不好吗?”
“可是澈之怎么办?”贺蕴珠自私是真,对慕澈之的爱也是真,“如果我不和他在一起,他这一辈子是不会另寻旁人的……我、我不能让他这么苦的过一生,我想陪着他……”
“你不是他,你怎么知道他不会另寻旁人?”太后心口闷痛,她松开贺蕴珠的手,转而去捂自己的胸口。她苦口婆心:“男人享乐的法子多了去了,你上赶着心疼什么?”
贺蕴珠忍不住哽咽:“姑母,您说的我都明白。可明白和做到是两码事,我做不到心无芥蒂地和赵淮宴过一辈子,我恶心他;我更做不到忘了慕澈之、忘了他对我的好,我心疼他……”
太后闭上双眼。再次睁眼时她冷静下来,“那么,我便请皇帝选秀,让旁的女子分去他的注意力,你也不必常常与他见面,这样可好?他若不天天盯着你,你私下里怀念一二慕御史亦是可行。”
贺蕴珠拭泪:“不是不行……若他以后不再碰我,也是行的。只共享一事,我实在是嫌恶心。”
“……不与皇后同房这话,你自己信么?”太后努力平复心情,“我叮嘱他,让他每次来坤宁殿前都洗干净,进了你的坤宁殿,你再让人洗一次,可好?”
贺蕴珠想开口拒绝,但看到姑母眼底强压的怒火,还是怯怯点头:“好。”
“我今日和你说了那么多,现在你来讲讲,你日后打算如何做?”太后终于得了空,喝了第一杯茶水。她话锋一转,开始检查。
贺蕴珠心跳一停,随后小心翼翼地为姑母倒上第二杯,努力回想对话,从中提取信息:“首先,不能再那么坏的对赵淮宴了,要找他要有用的东西。其次,要过好自己的日子,保住自己的地位,用权利扩大权利。”
太后颔首,总算舒了心,“那么最后呢?”
贺蕴珠低下头,怯生生道:“最后,趁着赵淮宴不理我,可以适时想一阵澈之……”
太后气结。她喝完侄女亲手倒的茶水,随后站起身来:“今晚上别急着睡,好好想一想我的话。”
说完,她转身离开了坤宁殿。守在正殿门口的崔姑姑看到她的面色不好便生了担忧,太后沉声道:“去福宁殿。”
静好等人在太后走后便连忙进了屋子。
“姑娘?姑娘怎么哭得这样厉害?眼睛好红。”静安吓了一大跳,连忙用帕子小心地点去贺蕴珠眼角残余的泪痕,怕弄疼了她。
贺蕴珠轻轻摇头,按下了静安的手,“我无事。”
躺进柔软的床铺,贺蕴珠只觉浑身疲惫。她心里头乱得不行,脑子里仿佛有数不清的线条缠在一块儿,怎么也分不开。
她抿紧唇,又侧过身子。
姑母的话确实要听一两句,可贺蕴珠永远不会改变自己的想法,她有自己的主意,为什么要听别人的?
和赵淮宴相处了大半年,贺蕴珠其实能看明白一些他——或者说,她知道赵淮宴对她、要比对旁人特殊,同样的话同样的事,她做和旁人做就是不同。
静好说过,赵淮宴对她们很冷,面对她们的婉拒和隐隐的不驯,统一以不满、压迫应对。
可是,在贺蕴珠印象里,赵淮宴喜欢她骄傲的样子,更喜欢她不可一世、睥睨一切的样子。哪怕嘴里让她顺服,但贺蕴珠每次对他“无礼”,他竟都有些享受的意味在。
贺蕴珠合上眼眸,默默冷笑。
也是够贱的。
太后和皇后进行的是无效对话,因为是“鸡同鸭讲”,但这一章必须得写,为后文做铺垫。
贺容献(太后)其实是想要权利却要不得权利的——皇帝不是她亲生儿子,甚至对她还有忌惮。为了保住自己、贺家、养子三王,她注定不能沾染权利,可她心里装的东西、想要做的事太多,所以太后内心极度渴望获得权力,甚至把自己的心愿投射到了侄女身上
但是,贺蕴珠从来不是个“心怀天下”的人,她只是个任性嚣张、且有独立人格的小姑娘,就想自己能和喜欢的人在一起过平淡幸福的日子。蕴珠对“天下女子的权利幸福”采取一种“无所谓”的态度。至于天下男子更不在她的心里,别人爱死不死,关她什么事?她只会为自己争。(想出宫不只是因为慕澈之,她更想要自由)
换而言之,贺蕴珠的“自我分化”太过成功:她始终把自我的立场、观点、感受放在第一位。像赵淮宴、张允成以及其他男人女人的想法处境,完全不在她的考虑范围之内。(但她会考虑江扶英、慕澈之、贺容献、四个静、两个从、圆圆等人的心理,适时地装一装/为他们做出一些改变。ps:能让贺蕴珠为之改变一点的男人只有两个,一个是慕澈之,一个是她爹,但只能改变一点,多了不行)
所以,姑侄俩的想法志向南辕北辙,贺容献不明白贺蕴珠“这么好的条件你都不拼一把?”,贺蕴珠不理解贺容献“你的愿望为什么要我折腾?”
不过大家放心,在本文里,总有人会去争、会去点燃篝火,贺蕴珠只是不理解,但关键时刻一定力所能及的帮忙。
另:个人认为,贺容献的想法是相对符合社会进步规律的。但像贺蕴珠这样的人,活着是真爽(“自私”且“外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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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第 26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