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沉沉的云积压一整日,稍晚时分,终于起得一场大风,将皇城中的闷热浮躁一扫而空。
元宁贪凉,躺在小院中让风吹了个通透爽快,豆大的雨珠子砸在脸上时,才着急忙慌地逃回房中。
进门先点起灯烛,借着光上下打量一番身前衣袍,见并无沾湿,才放下心来。
今岁江宁新供的织金云锦,寸锦寸金的一身好料子,日后也不知还能不能有了。
可得爱惜着。
元宁微微叹口气,再支起两扇朝南的大窗子,凉沁沁的雨丝立时随风涌入,扑了他满脸。
他心下不痛快,索性趴在窗前,瞧着廊下一簇一簇的石榴花沉甸甸地浸在雨水中,虽殷红一色娇艳欲滴,风一吹,却零零碎碎地散落在阶下。
倒给他这寂寥的小院子增色不少。
元宁在酷暑时节一病月余,君恩便如同这倏忽而去的盛夏,一场大雨,就再不见踪迹。
众人自然追随上意,他这小院子眨眼间便门可罗雀。
御前最为可心得意的元常侍似乎终于要失宠了。
元宁发愁。
更为发愁的是,他压根不晓得如何得罪了君上。
人道伴君如伴虎,终于也有这么一日,轮到他看不懂君上的心思了。
元宁复叹口气。
也好吧。
他只得自我安慰,无事一身轻,不用当差服侍君上,想几时睡便几时睡。
元宁便胡乱吃两口点心,窸窸窣窣地洗漱一番,正准备一觉睡个自然醒,就听得卧房的门被人急匆匆地叩响。
叩门不过是做个样子,来人与他亲近,不等他应声,径直便推门而入。
瞧见元宁一身寝衣歪在榻上,先幽幽道:“小元公公好生自在,这个时辰就要躺下睡了。你病个一月有余,真是清闲呐。”
元宁闻声有些意外,正支起身来揉眼睛,就被他上前来一手拉开:“就困成这样?再伤了眼,御前越发没你站的地方了。”
“我的手干净着。”元宁小声嘟囔一句,还是放下手。
御前的小内侍不计数,近身内侍共有八人,唯有甘荣年纪最长,生得一张老妈子嘴,平日惯会唠叨元宁。
元宁性子软和,也不大敢和他顶撞,就眯着眼打个呵欠:“怎得这时候来找我了?今儿你不当差?”
甘荣瞧他一眼,也不言语。他手脚利索,三言两句间已点起满屋子的烛火,灯火明亮,终于晃得元宁最后一丝睡意也退去了。
元宁只得慢吞吞地从小榻上爬起来。
又见甘荣自顾自地翻出屉中的粉釉堆白梅花盖碗,一屁股坐在案前,仰头就灌下一整碗茶,再深深地长叹一声。
甘荣最爱这个瓷碗,精巧又别致,每每来此都爱不释手,可惜是御赐于元宁之物,他只能偶尔过过眼瘾。
用一把值钱的物件,甘荣一脸的悲惨才多少消下去些。
黑天黑风黑雨,电闪雷鸣,甘荣穿着整肃的内官袍服,刚从御前回来就闯进元宁的屋子,一身**的怨气比鬼都重。
元宁沉默一下,与他添茶:“是怎么了,陛下又难为你了?”
甘荣含悲带愤地递来一眼,幽怨道:“小元公公,元常侍,中贵人,只当是救我的命,你快回去当差吧。你与陛下使性子事小,陛下折腾得我们就要没命了。”
元宁被他说得糊涂,顿一下,就小声驳道:“怎么我与陛下使性子,我如何敢……是陛下生我的气,自打我回来养病,就没叫我回去……”
又添一句:“那日你不当值,才不晓得。柏安他们都瞧见了。”
默一默,又有些委屈,再补一句:“陛下不是一向就不好伺候么,与我什么相干?”
甘荣急得声调都拔高了,“哐”一声撂下茶碗:“你还晓得陛下一向难伺候呢?那你还不回去?御前除了你,谁还能伺候得住陛下的性子?你这个月不在,陛下还越发难缠了!咱们也不是没见过千尊万贵的主子,可谁家主子如陛下一般,一时一个花样,一天一个讲究,就连神仙来了,怕都算不准他到底喜欢什么,叫咱们能怎么服侍!”
这话平日是万万不敢说出口。
众人常日对陛下是不敢怒,亦不敢言,甘荣想是于这月余受了十足的气,才脱口而出。
元宁也不敢接话,只能递茶劝他:“润润嗓子,润润嗓子。”
当今君上姓裴名珩,十九岁继承大统,如今不过五载,是位年轻有为、朝野称颂的英主。
既是为人称道的明君,待人接物自是温方有度。君上既十分年轻,举止又温雅持重,时常未语先笑,平素看上去,甚至能称得上一句随和。
但这并不代表君上是个很容易服侍的主子。
毕竟君上在下旨将左相一家满门抄斩时,眉梢也挂着淡淡笑意。
主子么,就是主子。
还总有些刁钻古怪的毛病。
譬如君上,不仅喜好随心所欲、难以捉摸,吩咐还每每意味不明,大有些无可无不可的意思。
身为近身内侍,首要职责便是察言观色、领会上意。
可君上如此难缠的脾性,众人于御前琢磨多年,都不得法门,常日只能悬起十二分的心仔细应对,唯有自幼侍奉君上的小元公公能称得上得心应手。
元宁于御前受宠多年,作为君上的心腹内官,自然是有些本事的。
旁人听不懂的吩咐,他能听得懂;
旁人瞧不准的神色,他能瞧得准;
旁人摸不透的脾气,他能摸得透。
衣食住行,文书辞章,样样皆能照顾到君上心坎上,比君上的三心五肺还清楚君上的心意。
他也不是作威作福的品性,素日旁人没少受他提点,如今元宁一走,甘荣顶他的缺,撑着服侍过一个月,终究快撑不下去了。
甘荣就像个霜打的茄子,絮絮叨叨倒完一肚子苦水,直说到满面萎靡:“……还有前两日的事,庄太医说,让煨银耳梨汤给陛下晚间喝,生津润肺,也养着嗓子。”
“茶房的小内侍就日日都跑来问我,‘甘公公呐,陛下今儿想吃甜些的,还是酸些的?银耳是炖得烂一些好,还是脆生些好?今儿要不要放枸杞呢?’”
“天老爷,让我上哪里知道去?”
甘荣气得眼圈都红了,又牢牢握住元宁的手:“你走了,陛下心绪不好,就越发折腾咱们,这上意我是越来越摸不准了。足足三十七日,只有一样,我瞧得出,陛下是当真想你了。也是快容不下我了。你晓得他方才与我说什么吗?”
他作出君上的模样,慢条斯理地抿一口茶,似笑非笑地瞧来:“你跟元宁这么久,连他的半分好处都没学到。都一个月了,还连茶水都要朕一字一句地吩咐你?”
甘荣学罢就泄了气,一脸凄苦。
元宁念及君上素日的语气,也不由哆嗦一下。
他心中有事,便越想越瘆得慌,也皱起脸:“我倒是也想回去。御前的差事,我如何舍得,在哪里不是伺候,陛下好歹赏赐大方。可是陛下没开口……”
甘荣立时打断他的话:“正是陛下没发话,你才得先去服个软。你六岁就跟陛下了,见面三分情,什么错处过不去?你犯的还能是杀头的罪过?”
元宁思索一二,叹口气:“也差不多吧。”
甘荣就抿一抿唇,语气强硬:“那更得回去了。你不去负荆请罪,还真等着陛下来砍你的头?”
见元宁仍犹豫不决,他也不再废话,直接伸手拽他:“我今儿就是来请你的,说什么都得跟我去。你都躲过多少差事了,可不能再让我伺候晚膳……”
元宁身量纤纤,骨头架子也细,虽还有两三个月也二十岁了,甘荣捉他起来,也容易得很。
元宁拗不过他,被兜头套上内官服制,又被好一通说教,就这般匆匆出了门。
今夜湿寒,隆隆雷声自天际而至,响彻四方皇城,倾倒下无边无垠的雨水。
漆黑夜色悬垂于四平八正的宫道之上,一路不见人影,唯有琉璃宫灯摇摇晃晃,于小水洼中映出花木葱郁繁盛的样子。禁宫阔达,二人深一脚浅一脚地行至含元门,就遥遥望见上阳殿高挑的一角飞檐了。
甘荣一手提灯,一手于油布伞下拽住元宁,赶至殿前时,见得灯火通明,廊下一溜儿烟立着十数个小内侍,正捧着厚重的黄杨木龙纹漆盒,等候进晚膳。
最前头的一个听见动静,忙近前来,殷殷接过他手中的东西,恭顺道:“甘公公回来了,陛下尚未传晚膳。师父正在里头侍奉。”
顿一下,才与元宁见礼:“元公公大安了。”
小内侍尚藏不住心事,亲疏远近都表白在明面上。
甘荣懒得理他,只舒一口气:“幸而赶上了。”
又推元宁:“来都来了。”
元宁只得整整内官袍服,压下一腔胡思乱想,跟在甘荣身后,垂头走入上阳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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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桂花红豆羹(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