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一天天过去,贺照始终没有消息传来,早已不知贺家兄妹是回了贺家或是居于江陵境内的庄子上。
她以义妹名义寄住谢府早已是昭告天下的事实,每日都会出门,虽搜寻无果,但一路上总有人给她行方便。
回来后便练箭,谢砚往往会在一旁看她,只是气温渐降,他出门的时间便也少了。
如今已是秋末冬初,薛奉鸾在谢府难以见到谢砚一面,而整个府中日夜都弥漫着浓郁的药味及熏艾气味。
不得不说谢砚义妹的名号当真好用。
谢砚却好像真的将她当妹妹养,给她送来了好几套新制的冬衣。
她看着这些衣服直发愁,自己好似真的跌进谢府的温柔乡,乐不思蜀了。
彼时风中已有了凛冽的意味,薛奉鸾每日在外待上大半日,流动的冰气刮得她的脸生疼,更是钻进衣服里侵袭,她也变得惫懒,亦想暖暖和和地围坐在炭盆边。
茯苓被调回前院,只留下天冬一人,天冬照顾她很是妥帖,待她归来,便会奉上一杯飘着姜片的热茶,怕她不喜这味道,又往里面放了几颗果脯。
“小姐需得饮一些,去去寒气才好。”
薛奉鸾心中感念她的好,欲回馈些什么,可自己浑身上下只剩家里带来的银子,连同先前从贺均那里得到的银元宝。
谢砚不需她交银子,一应花销皆有谢府应承,由此,薛奉鸾倒也没花几个钱。
她摸出银子,想递给天冬,天冬却一个后退拒绝:“小姐本就是少爷的义妹,都是我应该做的。”
得,现在所有人都当真了。
薛奉鸾哭笑不得,还是坚持拿银子给天冬,被推诿几回后无奈泄气。
她捧着热姜茶,一面沉湎于谢家的庇佑,一面又愈发不能心安理得。
更何况,流落在外的姐姐,能否得到这样一杯热茶呢?
过了这些时日,那日匆匆一瞥的面容渐渐模糊了,她开始怀疑自己是否真的见了姐姐,姐姐又是否还在江陵。
思及此,薛奉鸾无意识地紧捏茶碗,若后者为否,那此生她便再难见姐姐了。
更令她心寒的是,离家近小半年,自己从未去信报平安,薛夫人也未来信问自己的踪迹,就算途中不知该寄往何处,也该知道将她遣往哪处。
母亲只是拉不下脸问候将女儿退掉的姻亲罢了。
她与姐姐难道真是母亲的筹码吗?
这让薛奉鸾更想要带姐姐躲藏起来,可是天下之大,却不安稳,哪里有她二人的容身之处呢?
她赖在江陵不走,也是因为此处算少有的安居之所,姐姐许会在此安身。
近些日子,她已有在考虑出城去寻,可她并非江陵县户籍,出入困难。
就在叹气之时,半夏进来寻她:“少爷说薛大小姐不在城内,极有可能是在江陵周边,她让我明日出城收账时带上您,一则可出城散心,二则也可再问问有无人见过薛大小姐。”
“收账?”薛奉鸾捕捉到这一词,“这样我也能跟着去吗?”
半夏笑道:“当然,少爷说小姐家也是大户,定然明白这些。”
薛奉鸾失落摇头:“我是不会的。”
从前父亲在时,便是他亲力亲为去收账,后来父亲逝去,母亲从未学过管账,便请了一位账房先生来协助。
当时家中已有亏空,经他一盘,那些抵出去的田地更是直接卖掉了。
即便如此,母亲也不许她与姐姐学习算筹,她自认为做主母不需要这些,只用贤惠持家,靠着丈夫的谋算便好。
半夏见她这样说,脸上浮现惊愕之色,而后便斟酌开口:“那小姐同我去看看也是好的,以后管家算账也便宜。”
薛奉鸾欣然同意,第二日便选了一件晴山色的冬衣,衣襟与袖口连着动物皮毛做成的暖领。
据天冬说,这是少爷从库房里挑的白狐皮所制。
马车驶出江陵县,薛奉鸾眼见城池逐渐变小,聚成一点,而后消失不见。
她想起陷入叛军城池的那日了。
而穿着暖和的冬衣,坐于颠簸的马车中,久违得竟恍如隔世。
不过树上的叶子早已掉光,沿途都是光秃秃的枝丫,并无生机,薛奉鸾挑开帘子,无甚趣味,而脸又被寒风攻击,便放下帘子,缩回车里了。
她突兀地想起,既然是这个季节,怎会有收成呢。
不多会她便到了目的地,庄子很大,划成好几块,薛奉鸾瞧向那一片黑黄,心中的疑惑更胜。
之间一男子出来迎接,她便暗暗详观,此人身着青黑锦衣,头上顶着束髻小巾,髯须紧贴颌部,身材微福,笑得喜庆。
见薛奉鸾走下马凳,极有眼力见地上前搀她。
“本想着同往年一样,都是半夏姑娘来,不想少夫人竟亲自来此。”他一脸惊喜之色,脸上的笑却不似谄媚,而是发自真心。
“我并非什么少夫人,我只是……”薛奉鸾也不知该如何界定自己。
半夏接着上前:“少爷与薛小姐解除婚约,而今她被认作义小姐。”
那男子恍然大悟:“是小的唐突了,竟不知有这层关系。”
薛奉鸾一时语塞,久而久之,似乎所有人都真将她认作谢砚的义妹了。
那男子带着二人进屋内,正中的炭盆燃得正旺,红彤彤的。
他将账本捧过来,犹豫片刻,还是走到她面前:“请小姐过目!”
薛奉鸾看向半夏,只见她点头示意自己接下。
她刚接过来,便惊觉自己并非谢家人,又将它推于半夏眼前。
“小姐,你这是干什么,”半夏哭笑不得,转头对这男子说道,“老钱去做别的吧,帐由我与小姐查就好。”
老钱走后,她方才开口:“半夏姑娘,你们谢家的账本,我来看着实不妥。”
半夏闻言,看着她的眸子,一字一顿严肃道:“小姐,你要明白,少爷既然说你是他的义妹,至少在谢府辖内,你的身份便已定了。”
薛奉鸾大惊,那日只以为谢砚为她解围随口一说,没想到他竟是真心认定了。
可她依然将自己归于他的羽翼之外。
她不姓谢,与谢家毫无关联,她是薛奉鸾,是白湖镇的薛家女。
这个人凭何自说自话,就成了自己的义兄。
半夏将账本摊开挪到她眼前,密密麻麻的字像是符咒拢回她的神思。
“贡茶三百二十石……”这些字她倒是都认得,无意识念叨出声,下一刻便觉不妥,看向半夏。
半夏的眼神无喜无悲,纯粹得有些可怕。
她不敢再看了。
于是低头又看向账本,想到半夏的凝视,又将其合上归还。
半夏不再将它推过来,而是自顾自地看着。
薛奉鸾心有余悸,但对方才的匆匆一瞥有一丝记忆。
她识文断字,自然认得写的是什么,但内容多以计数为主,她未学过筹算,对其毫无头绪。
半夏既没邀请她一同审阅,她也不自讨没趣,出门去了。
一跨出门槛,便被冷气打了一个激灵,而老钱还在一旁不知清点着什么。
她心念一动,此处乃是偏僻城郊,说不定姐姐曾经过这。
薛奉鸾走上前去,拍了拍老钱,正在忙碌的人见是她,便放下了手中的活计,笑脸相迎。
“小的可是招待得不仔细?小姐可是缺了什么,短了什么?”
薛奉鸾忙安抚微笑:“我有一事想问一问钱管事。”
她早已看出此人便是这庄子上的管事。
钱管事依旧是笑呵呵的模样:“小姐客气了。”
“前几月里,钱管事可见过送嫁队伍或是穿着红嫁衣的女子?”
此话一出,钱管事嵌在脸上的笑容变了又变,薛奉鸾深知他定然是知晓什么内情。
“您若是知晓什么,请定要告知我,此人极为重要。”她真诚地恳求。
钱管事脸色煞白,环顾四周,压低声音:“此事倒不是不能说,只是悬得很。”
这一下勾起薛奉鸾的兴趣,本来对他故意卖关子不耐烦,可看他的神情不像作假。
“悬在何处?”她有些急切了。
若是姐姐不好……
薛奉鸾不敢再想下去。
钱管事咽了口唾沫:“先前我还真见过,刚好能对上小姐说的前几月,当时我要去城内找少爷报账,夜间在林中见一新娘站在喜轿前,四周空无一人,实在渗人,我后来还做了场法事驱邪呢。”
“您还记得别的吗?”薛奉鸾的架势,像是下一秒便要揪起钱管事的衣襟。
“别的,别的,”钱管事吓得往后缩了缩,“当时实在是暗,我是借着月光所见,不然不会认为是撞鬼,只记得喜轿顶上站着一直乌鸦,我才吓得慌不择路。”
乌鸦?
那是喜鹊!
薛奉鸾还记得购置喜轿时,母亲特意叮嘱工匠在顶上置一木雕喜鹊,保姐姐平安嫁入贺家。
可她从另一侧看,那喜鹊便成了乌鸦。
由钱管事所言,此人定是姐姐无疑。
“钱管事是在何处见到的?”她问道。
钱管事想了想:“后来我没多久便逃入城中,定是附近的林子罢。”
薛奉鸾实在是高兴,姐姐的踪迹总算有了眉目,不枉费她这些时日为此辗转反侧。
依钱管事所言,当时只剩姐姐一人,以她对姐姐的了解,人定然还在这周边徘徊。
记起错看的面容,她无可遏制地想要回去寻人。
半夏查完账后,问薛奉鸾是否还要在此逗留,她想也不想便拒绝了。
二人很快踏上回程的路。
她无心观赏窗外,半夏看着她心急如焚的样子,时不时投来关切的眼神。
马车却掉了链子,突然停下,不等薛奉鸾向外张望,马夫便朝车内喊道:
“小姐、姑娘,这路间有一人挡道。”
薛奉鸾出去查看情况,却见一人破烂褴褛,浑身沾着血,奄奄一息地躺在正中。
她也不等马凳了,直接下去查看。
不曾想,此人的面孔竟如此熟悉。
他便是数月前离开江陵的聂从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