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十三如何揣测,萧庭訚遇到刺客,重伤昏迷不醒的消息传遍了宫中。
太皇太后想要压下消息,为时已晚,陛下遇刺的消息,已经传出宫外。
“狄太医,你给陛下诊脉,当真无误。”太皇太后坐在美人榻,看向落在跪在地上的狄太医。
狄太医年事已高,胡须发白,可谓在宫中待了四十年,早些年被太后收买,做了不少事。之前萧庭訚被下药的药方都是狄太医配出来。
眼下萧庭訚遇刺,生命垂危,他又在昏迷之前下了圣旨,命她和薛相、宋相还有太后一并监国。
太皇太后起初听闻这消息,有些恍惚,随之而来想起这件事不对劲,方才清醒了几分。
她连忙派狄太医去打探萧庭訚的安危。
现下在得知萧庭訚真的病危,太皇太后神色复杂地在想,陛下此举究竟是不是试探?
前些日子,她与英王私信往来有一阵,萧庭訚这个关口遇刺,若是故意为之,该当如何是好。
身边的柳嬷嬷看她沉思,走到狄太医面前,将人送出殿外。
回来时,太皇太后揉了揉眉骨,宫人们为她捶肩捶背。
“你说,陛下是不是在试探我们?”太皇太后忧虑道。
柳嬷嬷走到她跟前,命捶肩的宫女退下,随后捶肩伺候太皇太后,一边出谋划策。
“其实无论陛下是否受伤,眼下对太后你来说,这是个时机。”
太皇太后有了几分兴趣,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薛相与宋氏向来交好,又曾出自宋氏门下,陛下又已经颁布圣旨,命太皇太后还有薛相与宋相监国。太后背后仅靠沈氏,不像太皇太后背后有宋氏,不足为惧。眼下时机正好,皇室子嗣凋零,陛下膝下没有一子一女,远在天边的英王不正好。”
柳嬷嬷没有直言,可话里话外,太皇太后不禁沉思片刻。
“你去拿纸砚笔墨,哀家先书信一封给宋相。”
眼见太皇太后被她说动,柳嬷嬷颔首应下。
在她去拿笔墨纸砚时,太皇太后还是不放心,命柳嬷嬷去打探太后那边的动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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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后那边一听闻此事,便心急如焚,可是近日身体愈发不好,头晕眼花,太医都来了好几位。
她无奈之下,命人先去将陛下遇刺的消息传给沈微渔。
太后可是打算让沈微渔嫁给萧庭訚,所以他可千万别出事。
沈微渔还没从太后那边得知陛下遇刺的事情,反而是归禾一早在外打探这消息。
随之而来,她忧心忡忡地来到喝药的她面前,面色踌躇地将这件事告知一二。
“你说陛下遇刺?”沈微渔刚苏醒过来,还没有理清楚是谁推自己下湖,救自己的竟然是萧庭訚?
她内心十分不解,又想到昏迷之前在湖水的一幕。
后知后觉,她在湖底亲吻了萧庭訚。
一刹那,沈微渔脸色绯红,难得的羞赧涌入心间,想要张口问萧庭訚在自己昏迷期间后,是何反应?可又怕听到萧庭訚震怒的消息。
因此她醒来逃避似的没有问陛下在她昏迷后,有何反应。
可归月之前告诉她,太医在她昏迷期间为她诊脉查到她已经中毒。
中毒?还是中了两种,一种是普通毒药,一种是——苗疆的毒。
归月说这话时,小心瞥了她一眼,作为知晓小姐曾跟一个苗疆男人有一段的知情人,知道小姐当年生了一场大病,是那个苗疆人整日放自己血,给小姐喂血,方才将沈微渔救下来。
如今小姐被诊脉说中了苗疆的毒,归月怀疑两者有纠葛。
对此,沈微渔倒是知道一点缘由,当年朝梣救下她,还喂了她蛊母。
蛊母可解百毒,却需人体滋养,此物乃苗疆圣物,若是一旦养在体内,旁人诊脉也不过是怀疑她中毒而已。
沈微渔也就没放在心上,可另一种毒究竟是怎么回事?
按常理来说,她能中毒,必定跟宫内有关系,而且此毒应当不简单,能在蛊母的存在,共生在她身体里。
若不是她被人推下湖底,恐怕都不知道这件事。
沈微渔压下复杂的思绪,与归月对视一眼,而后宽慰她道:“无论是谁下的毒,不必担心。他说过,蛊母一旦在我体内滋养,基本无毒药能伤我,若是有,一两年也会被蛊母吃掉。”
归月心知肚明这个“他”是谁,在沈微渔说完这句话后,一贯大大咧咧的归月,不忘环顾四周,确认无人,方才拍拍胸脯道:“那就好。”
沈微渔朝归月虚弱地笑了笑。
“你也谨慎了些。”
归月轻声道:“若是奴婢再学不会谨慎,归禾估计又在我耳根子说:小姐为什么会把你带进宫。”
归月学归禾苦口婆心的模样,学得有七分像。
沈微渔不忍一笑,惨白的面颊也多了几分气血。
归月瞧她展露笑颜,会心一笑。
随后归月搀扶她起身,小心翼翼地给她喂药。
归禾忽然闯入进来,带来的消息彻底打破了寝殿的宁静。
“未阳宫四周有侍卫把守,太医院里的太医去了七七八八,奴婢还特意去太医院打听,听说陛下被人伤到肩膀还有胸口,伤势垂危。”
归禾将打听来的消息一五一十告诉沈微渔,连同薛相和宋相监国的消息,也一五一十说出来。
沈微渔本身身体虚弱,听完后静默一会。
在归月的担心中,她竟猝不及防当着两人的面,吐出一口血,把两人吓得半死。
“小姐!”
“小姐!”
归禾和归月同时出声,连忙冲上去,想要扶住沈微渔颤抖的身子。
沈微渔面色本就苍白,一吐完血,仿佛用尽全身的心血,脸颊愈发惨白,双手勉强撑在床榻,身形抖擞,唇角沾染血迹,犹如濒死在秋日的牡丹花。
“不用担心,阿月帮我梳妆打扮,我要去觐见陛下。”沈微渔不知从哪得到的力气,抓住归月的手,眼中流露害怕,血泪盈襟。
她害怕萧庭訚会跟当年的朝梣一样,会彻底离开她。
一想到离开,沈微渔胸口的悲伤化为无形的手,恶狠狠地攥紧已经千疮百孔的心。
她已经失去朝梣,若是萧庭訚出事,她再也见不到那张脸。
沈微渔顿时手脚冰冷,鬓角处冒出冷汗,“不能,他不出事。”
归月明白她为何如此激动,一时之间碍于归禾也在,不知如何安慰。
反倒是归禾先一步开口道:“小姐,未阳宫守卫森严,不得旁人入内。”
“奴婢还打听到宋相他们一早入宫,来到末阳宫,想要觐见陛下,却连陛下的一面都没有见到。”
归禾本意是劝她打消去见萧庭訚的念头。
但沈微渔听不进任何话,眼眸泛红,眉眼的哀愁似化不开,“我想见陛下。”
说罢,她便踉踉跄跄起身。
她们两人拗不过沈微渔,于是一个梳妆,一个帮她更衣。
沈微渔的脸颊被扫上胭脂水粉,掩下憔悴,可眉眼的孱弱,遮也遮不住。
她并未在意这点,梳妆打扮后更衣换上翠青罗裙,披上梅花外袍,便迫不及待地去未阳宫。
未阳宫有侍卫把守,殿外的太监与宫女都无法进去,唯有太医能进出一二。
沈微渔赶到时,日薄西山,秋风瑟瑟。
可她感受不到任何寒意,央求侍卫能放她进去觐见陛下。
侍卫面无表情,一律按照萧庭訚之前颁布的圣旨办事。
一时之间,沈微渔僵持在殿外。
归月和归禾都劝她先回宫。可沈微渔不愿意,身形憔悴地屹立在殿外,目光眺望紧闭的大门。
一扇赤红大门,壮观巍峨,挡住窥探者的视线。
也挡住了沈微渔的担心。
天色渐渐暗沉,夜阑风雨,归禾和归月担心地劝她先回去。
“小姐下雨了,我们可以明日再来看陛下。”
“不,我在这等陛下,归月你们先回去。”沈微渔脸色苍白,四肢百骸灌入了秋风,冷得她双手双脚都毫无知觉。
她不顾归禾的劝阻,一心一意守在殿外,风雨席卷宫廷。
归月她们不知从哪拿到油纸伞,为她挡住雨水,归禾挽着她的手,苦口婆心道:“小姐,我们先回去。”
但沈微渔不为所动,明明已经冷得发抖,明明虚弱地需要人搀扶,明明知道进不去殿内。
可她不愿意离去。
她害怕一旦离去,再也见不到那张脸。
殿内空无一人,鎏金六角鼎燃着龙涎香,珠帘摇曳,明窗几净。
萧庭訚坐在案几面前,望着已成定局的棋盘,垂眸间,四面敞开的窗牖灌入冷风,衣袂飘飘。
“陛下,沈姑娘一直在殿外,想要见陛下。”
十三忽然出现在屏风外,身上多了血腥味。
萧庭訚无动于衷,仿佛早已料到。
十三见此,说起英王的事情。
“阿九伪装落难的小姐,靠着与英王妃相似的面容混入英王的身边。”
“太皇太后送了一封书信给宋相,太后因近日身体抱恙,尚未有动作。”
十三又说起近日朝堂当中,官员们人心惶惶,随后将这几日搜集开始结党营私的官员名单,呈给萧庭訚。
萧庭訚随意翻开,看到折子里一批熟悉的官员名字,心里也有定数。
狂风骤雨,敲打窗牖,远处传来寒风,萧庭訚唇角苍白,指尖冰冷,听着雨声,感受寒风席卷殿内的寒意。
不知不觉,青烟燃尽,萧庭訚随意将折子交给他,漫不经心地过了一句,“她还在殿外?”
十三还以为陛下满不在意,如今听他一说,才惊觉事情没有他想的那般简单。
“卑职去看一眼。”
“不用,她应该走了。”萧庭訚语气笃定,似笑非笑的面容令十三看不懂。
陛下真奇怪,消息是他要传到沈姑娘面前。眼下沈姑娘来,他也不见她。
十三腹诽天子心思难测,面上不动声色,拱手便退下。
萧庭訚随他而去,殿内又剩下他一人,望着棋局,唇角噙的笑意淡却不少。
“不过如此。”此话也不知对谁说。
萧庭訚凝眉,很快舒展开来,无视受伤的肩膀,抬手一挥——棋局上的黑白棋子,顷刻间散落。
“啪!”的一声,十三却又再次出现在殿内。
“陛下,沈姑娘晕倒在殿门前,侍卫已经派人将她送回去。”十三说话间,余光注意到散落的棋子,哑然地看向从翠屏绕出的萧庭訚。
萧庭訚长身玉立,清隽疏朗的面容多了阴翳,身上的血腥味隐隐约约散开,掌心不知何时渗出血迹。
十三余光绕过翠屏,一眼窥见完好无损的棋局碎裂成两半。
他心头一惊,来不及收回窥视的目光,便听到居高临下的萧庭訚,低沉地道:“她晕倒了。”
不是疑问,而是平静地说,像是风雨欲来的危险。
十三的脊背低得愈发低。
“是。”
“她晕倒的事情,你为何禀告给朕。”萧庭訚突然话锋一转,语气玩味。
十三当即下跪,“卑职擅作主张,请陛下责罚。”
“责罚,为何责罚你,明明是她身体虚弱闯到殿门,甚至晕倒,你说朕应当怪谁?”萧庭訚不轻不重地道,掌心的血迹滴落在地上,气息愈发危险。
十三一时哑然,想起撞见的景象,咬牙低头道:“陛下应怪沈姑娘,卑职立马将沈姑娘送回殿内,安排太医医治,等沈姑娘醒来,亲自听从陛下的发落。”
他话音落下,殿内一片寂静,十三额头的冷汗冒出,心里懊恼,自己怎么会说出这么蠢的话。
十三暗自悔恨,可上方却传来萧庭訚低沉地一句。
“命太医来。”
十三一愣,命太医来医治陛下掌心的伤势吗?可他一抬眸发觉萧庭訚的目光落在窗牖,周身的气息凌厉,好似寒风。
鬼使神差,十三好像明白他的意思,低声道:“卑职这就将沈姑娘送到春阳宫。”
他以为萧庭訚会动怒,已经做好被杖责,可等了老半天,也没等到萧庭訚斥责。
十三斗胆仰起头,却见萧庭訚面色平静,倚在窗牖,血迹染上金丝绣如意纹的衣袖,寒风荡起他乌黑如绸缎的发丝。
平静、危险。
血迹滴落的声音,立马将他惊醒过来。
他不敢再窥探天子圣颜,连忙退下,去将沈姑娘送回春阳宫。
至于之后的事情,十三不敢多想。
十三心事重重出去,可在离开寝殿时,却听到萧庭訚轻飘飘的一句。
“不过一个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