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半夜,弦月西沉,空中暗了许多。
木魄院外,火红色衣衫的男子正抱臂绕着许肆言瞧了好几圈。
许肆言被看得有些不自在,不由得向后挪了两步,将将打住了苏白要绕第四圈的打算。
苏白转身回到许肆言跟前,问道:“怎么称呼?”
“我以为你已经瞧过宾客名册了。我记得是朱雀殿司各方宾客之事吧,闻人语不在,你不瞧瞧吗?”
“这些事让承宁去做就好了,养他这么大,自然是盼着他为我这个做师尊的分忧解难,不是吗?不过是个名字而已,仙君不必藏着掖着的。”
许肆言避开苏白的目光,答道:“许肆言。”
“许肆言,许肆言……”苏白将眼前人的名字在嘴中翻来覆去念了几遍,然后点点头,评价道,“不错的名字。”
然后又眨了眨眼,慢慢悠悠补充了一句:“比齐晋溪好听。”
周遭的昏暗并不影响许肆言视物,他很轻易就能看到苏白脸上的,一如既往的狡黠。
一百年过去了,那嘴欠的性子还是没变。
许肆言脸色更白了,心中顿时生起一种莫名的情绪,说不上恼火,也说不上哀伤,只是觉得像有一块巨石压在胸口上,闷闷的,叫人喘不过气来。
他不该再踏入云海城的。
与沈既望屡次三番的试探不同,苏白的调侃更像是一把利刃,将他那些被他一次次否认的、深埋在心底的东西又一次剖开,然后**裸地呈到了他面前,然后得意洋洋地同他说:瞧,你做的那些掩饰,在我眼里简直不值一提。
他不喜欢这些。
他有着与齐晋溪相似的容貌,熟悉齐晋溪生长的地方,认识齐晋溪结交的友人,尽管理智一遍遍告诉自己,那些不过前尘往事,与此刻的他已经没有关联了,他只是许肆言,而非齐晋溪。然而面对苏白时,他还是无法像面对沈既望时那样,坦然地否认曾经。
这里的陈设太过熟悉,以至于他身处此地时,会有那么一瞬,不知今夕何夕。
于是他慌忙扯开话题,平稳的声线终于起了一丝波澜:“在下此次前来,是为求一味火莲草。”
“啊——真叫人伤心啊。”苏白长叹一声,稠丽的面容上露出失落的神情,当然多半是演的,语气十分可惜:“许久未见,我还以为是你想我了,特地回来找我偷/情来了。”
“还是说,你喊我过来,是想让我看你跟他偷/情?”苏白抬了抬下巴,意有所指。
虽然早已熟悉苏白讲话的路数,但许肆言还是不可避免地皱起眉头,解释道:“我与他,只不过是萍水相逢。”
他与沈既望,左右不过利益交换,至于其他,绝无可能。
这个人讨厌得很。
“哎呀呀,开个玩笑罢了,许仙君莫要怪罪。”
真是和齐小公子一般无二,不禁逗。就是不像小公子那样冲动,被惹急了就提着剑砍人。
还好还好。
苏白嬉皮笑脸地向人道了歉,半晌才清了清嗓子,又成了白日里那个对徒弟还算有点严肃的仙门长老:“火莲草药性极猛,服用后肺腑有如烈火焚烧,平日里我都是用来折腾人用的,你要这东西做什么?”
“中和药性。”
“多烈的药才要用到火莲草啊,除非是……”
苏白忽然想到了什么,猛然拉过许肆言的手腕,眼睛死死地盯着许肆言,咬着牙道:“魔气入体,神魂衰颓,还真是幽冥花。谁给你吃的?里面那小子?他可真是好大的胆子!”
苏白眼中怒火更盛,拉着许肆言就要进院子,像是要把里面人活剐了。
许肆言挣开苏白的手,揉了揉被攥红的腕子:“先别弄死他,我留着他还有用。至于幽冥花,是我自己要的。”
苏白简直要被气笑了。
“你倒是会给他开脱。”苏白冷哼一声,将手背过身去,“那你自己呢?你不要同我说你不知道幽冥花的效用,当年被罚着抄药典的时候齐晋溪可是在场的。连魔界的药都敢直接用,真是不知道这些年修仙都修到哪里去了!你瞧瞧你现在,满身业障,魂都要被那破花弄散了,才想起来要找我要火莲草?哼,如此不惜得这一身仙骨,那回来作甚?”
许肆言一时无言。
二人无声对峙许久,弦月早早沉入西海,四下里幽暗寂静,唯有不远处,海浪翻涌的声音。
“我的魂魄,并非幽冥花所致。只是百年过去,许多事情一时说不清楚。”许肆言长叹一声,忽而笑了出来。
那是一个苍白的,爽朗的,不掺杂任何心思的笑。
天色太暗,即使是修士,苏白也不免恍了神。
仿佛又回到百年前的某个晚上,几名少年笑着闹着聚在了木魄院前。
“不愧是咱们齐小公子,不到十招就把玄东门的少主打趴下了!”
“那是,阿溪可是咱们这一辈弟子里剑术最高明的,大师兄都甘拜下风!”
“诶,阿溪,后天就是最后一场了吧,你和谁比?”
“这你都不知道啊师姐,你也太不关心小晋溪了。咱们齐小公子当然是和镜宗那位比啦,除了北地剑圣的徒弟,还有谁配得上和小晋溪比?”
“切,谁像你,整天除了玩就是玩,药典都背熟了吗?小心我跟师叔告状!”
“背熟了背熟了,师姐让我再玩两天吧,等小晋溪一举夺魁,回来我就好好做功课!”
“哎呀,先不管这些了,过两天的事过两天再讲,今日我们先庆祝晋溪赢了玄东门!喝酒喝酒!”
“小晋溪,干!”
……
“是我叨扰了。”
许肆言又说。
“君朗。”
他喊了他的字。
很多年了,自师姐过世后,再没有人叫过他的字。
是很沙哑的声音,尽管主人已经在极力压抑了,但还是叫人听出当中潜藏的情绪。
似是故人,却并非故人。
“你说什么?”苏白问。
“是我叨扰了。”许肆言重复了一遍,却不愿再喊他的字了。
“你不要火莲草了?”
“没有也无妨。我的魂魄并不是幽冥花所致,我知道幽冥花的效用,它的效用我记得很清楚,只不过上面带了点儿魔气,想着找你要个火莲草压压,不过要真的没有也无妨,去东荒住上一阵子散散就好了。”许肆言想了想,说道。
他私心想回临水镇,只是那里终究是凡人地界,纵使他自己能压住魔气,但总有心力不足的时候,若是魔气泄露侵染凡间,那就再难以挽回了。
被杀戮与魔气浸染的地方,只有东荒一处就够了。
“没有说不给你。只是,只是……”
苏白只是了半天,到最后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懊恼地丢给许肆言一个锦囊。
“喏,你自己会用的。我费尽心思养了好久,就收了这么些,可别浪费了。”
许肆言接过锦囊,拱手道:“多谢。”
苏白权当没看见许肆言生分的动作,摆了摆手:“走了。”
朱红色的身影越走越远,直到完全融进漆黑的夜色里。许肆言蓦然攥紧了手中的药囊,另一只抚上颈侧,才发觉那里已经痛得麻木了。
自服用幽冥花以来,这是他第一次,久违地感受到鳞片刺破皮肤的疼痛。
“嘎吱”一声,木魄院的门从里侧打开,沈既望只穿了件里衣,就这样站在门口。
“许兄?”
他们向彼此迈了一步,近得能够听到对方的呼吸声与心跳声。
“沈既望。”
“嗯?”
“我拿到毒仙的药了。”
“嗯。”
“我要走了。”
“今晚?会不会太急了。”
许肆言看着那双桃花眼,里面满是狡诈与算计,装出来的多情,装出来的善解人意。
但比起那些所谓的故人,许肆言宁愿与面前这头笑意盈盈的狐狸周旋。
“明日再走吧。云海城有宵禁,即便是客人,夜间私自出城也是不好的。”
许是方才耗费太多心神,面前人轻轻一哄骗,他就不自觉退了一步。
不该是这样的。
但还是任由沈既望将自己拉了进来,待那人将门关上锁好后,一齐进了院内。然后是卧房,再是榻上。
二人背对背躺着,但沈既望身上总有一股若有若无的木樨香,引得许肆言不自觉地往那人身边贴。
于是便贴到脊背上了。
许肆言顿时全身一僵,只暗暗祈祷沈既望已经睡死了,随后又默不作声地往回挪。谁料沈既望却在这时翻了个身,这张床本就是一个人睡的,能挤下两个人已经实属不易,两个人动来动去,终于紧紧贴到了一块儿。
许肆言后背抵着沈既望的胸膛,人倒是一下子清醒了。
管他什么宵禁不宵禁,云海城那么多弟子,真正遵守宵禁有一半么!早知道就该头也不回地跑了,大不了用些不体面的法子,也好过在这和沈既望挤一张床!
“阿言……”温热的呼吸喷洒在许肆言颈间,濡湿了那片常年被鲜血浸润的皮肤。
带着一阵轻微的瘙痒,如同羽毛拂过皮肤,却比之要泥泞湿热,令许肆言一下子就想到了血液流过喉间的感觉。
幽冥花的作用霎时失效,对血肉的渴望瞬间反扑。
“沈既望……”
我终于活回来了!
亲友说我把小望写得像那个熟睡的丈夫。。。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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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我与君夜话事两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