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潆理亏,继续提起铲子刨土,兰阙知她往心中去了,没再多说。
思及旧人,他的语气也有些伤怀:“你既挂记琼昙,我们可去槐江山小住一日,再回天界。”
若是单纯去槐江山探望故人,龙潆自然乐意,可一想到阿僧祇劫中百花深处之事,龙潆忽然心生退却,不想去了。她如今尚未告知兰阙自己与太初的过往,一旦见到琼昙,琼昙难保不会多嘴泄露,到时必定无法收场。
深埋土里的思霜露冒头,龙潆铆劲拽着瓶口拔了一壶出来,才回答兰阙:“我近日鼻子不大舒服,受不住她那儿沁人心脾的花香,还是回头叫上璇瑰再一道去罢。”
兰阙回头望了她一眼,看她仍蹲在小坑旁边抱着酒壶出神,不知在想些什么,双眸一暗。
神鸟将兰阙的衣袍衔起,挂在粗壮的树干上晾晒,苍梧丘是专属于龙潆与兰阙的世外桃源,林中生灵皆有神识,却从不执于幻化人身。少时龙潆不解,想将朝夕相伴的一只鴖鸟驯化,让它与自己做一双姊妹,直恨它愚笨。兰阙开导她,称万物各有所求,亦有所不求,未必非要修炼成人,它们畅游在苍梧丘中,安逸避世,难道就不如神仙自在吗?
如今想起,龙潆倒是深有感触。
她抬手抚摸草木花鸟,随意分些灵力给它们,得到芳香脆鸣的回应,她也不禁笑了。
兰阙自水中走出,施法除去衣衫上的水珠,旋即穿上洁净的外袍,又是如常模样,见龙潆在树下昂头浅笑,也跟着笑了。
龙潆听他走近,拎起身旁的思霜露,歪头问他:“你只叫我取一壶,那你喝什么?”
兰阙拂袖,取出花丛中掩藏的瓷瓶,龙潆只觉一股淡然馨香掠过,那是一壶寒夜花露,经白昼日晒而附带温度,一旦入夜又会转凉,甘甜至极。兰阙将花露放在一旁,从地上捻起一张脸盘大的芭蕉叶,又趁她不备夺过她手里的思霜露,倒了半壶出来,成全了身旁的千年神柳,柳枝醉醺醺的,无风也跟着摇摆。
她正要质问他为何舍了半壶,只见他将瓷瓶中的花露匀了一半到酒壶中,晃了晃交还给她。
“以你的酒量,一壶委实太过,半壶刚好。”
龙潆企图为自己找补,吹嘘起来:“我在阿僧祇劫时,能饮半壶帝台浆不醉。”
说到帝台浆,不免又想起请她饮帝台浆的肃慎郁,不知他如今魂归何处,难免怜惜。
“因你仙身在寒璧中受罪,凡人躯体亏损得很,帝台浆可滋育你一时,若是多饮,便不只是醉酒那么简单了。”
两人就地而坐,身旁傍着一块天然山石,以前两人常在此饮酒赏月,她那些关乎星月之相的学问还都是从兰阙这里知晓的。每每酩酊之际,神柳抛出枝丫,铺在石上,龙潆顺势向后一倒,头枕翠柳,眼观银河,好不快活。
夜色渐深,龙潆习惯地向后倒去,兰阙连忙伸手,掌心轻柔地兜在她的脑后。
龙潆察觉不对,立马坐起身来,转头一看,那神柳酒量比她还差,已经垂着拂地的柳枝酣然大眠,幸亏兰阙伸手,否则她必定一头撞在硬邦邦的石头上。
她一脸嫌弃地盯着那神柳不挪视线,忽觉身旁兰阙发出一声轻笑,才看兰阙,四目相对,龙潆也没忍住,一同笑了。
蛩声阵阵,兰阙收回笑脸,注视着她:“躺在我膝头罢。”
明明往日里没少拿他当枕头,前不久在灵觉之地饮酒,她醉了之后也是枕他入睡的。可自那日在丹墀居中无意窥见他胸前的一小片风光,龙潆忽然就觉得有些臊,酒还未沾一滴,脸先烫起来了。
兰阙见她盯着自己不语,也不见动作,打趣问她:“怎么?同我生分起来了?”
他语调中带着促狭,龙潆借着月色,望向他一双明眸的尽处,兰阙猝不及防,她已经伸手摸上兰阙眼帘,惊得兰阙连忙闭眼。她又狠狠揉了两下兰阙的双眼,惹得兰阙皱眉,无奈问她:“怎么了?”
再度睁开眼眸,她已经顺势躺下,枕在他的膝头,嘀咕道:“你眼睛里进桃花了。”
兰阙不解,自己又揉了两下眼睛,语气有些呆傻:“不曾啊……”
龙潆侧身偷笑,嘬了一口壶中美酒,加了寒月花露的缘故,稀释了酒味,平添了甘甜。想起杳无踪迹的肃慎郁,她忍不住问兰阙:“你说他魂魄不在地坑之中,还能去往何处呢?”
“实话说,凶多吉少。过去不曾有地坑之时,凡人死后无法承受白日赤阳,大多自行消弭了。”
龙潆轻叹一口气:“他这人也真是的,我想着救他一程,他却偏要乱跑。”
兰阙见她执意想救那凡人,不禁想起一桩往事:“当真那般想要救他?阿潆怕是忘记真心错付之事了。”
龙潆怎能忘记,不论是人是神,多对幼时缺失之事暗自耿耿于怀,年少在苍梧丘中未能驯化那只鴖鸟,后来她随浮帝到九重天后,又救了一只三青鸟,它有意修成人形,龙潆予了不少法力助它,玉骨出现之前,三青陪她度过了不少欢快的时光。
但凡仙者,多有伴生灵兽,忠诚的灵兽比仙侣更能陪伴长久。
直到她去北海龙泉剑冢,剑冢凶险,龙吟剑乃上古神剑,休眠之地更是九死一生。她唯带三青前往,与剑魂缠斗一日一夜,身负重伤。
赤骨银龙正如其名,无肉无鳞,通身由八十根银骨与头骨所组,赤露在外。据说上古银龙是有鳞有肉的,彼时女娲尚未造人,天地鸿蒙初开,先神部落在凡间频生战乱,九州险些毁于一旦,银龙一族散尽龙鳞涤荡山河。因没了龙鳞护身,灵肉难抵风沙侵蚀,久而久之便成了赤骨银龙。
龙潆在剑冢断了一根肋骨。肋骨碎裂于北海,心肺难以支撑,她虽不愿向剑魂认输,理智却告诉她保全性命。她命三青回天宫报信,掩护三青逃出剑冢,三青却生了退意,身为天族储君的神鸟,日后少不了遇到更多的凶险,它本该身先士卒,以命护佑龙潆,剑冢之中它不曾做到,日后更不必说。
三青并未去九重天知会浮帝或是兰阙,从此再也没出现过。
而龙潆几乎拼尽性命,凭着一腔求生的心思击败剑魂,收服龙吟剑,强撑着回到九重天,险些没能救回来……
兰阙见龙潆兀自出神,看见她微蹙的眉头,喝了一大口酒,险些呛到。他抚上龙潆面颊,即便那件事已过去数万年,每每回想仍觉得心有戚戚,柔声问她:“可还疼?”
龙潆眨了眨眼,承受不住他深情的目光,挪眼看向夜空,满月已过,月渐转纤,像是被贪吃的天狗偷咬掉一块,答非所问:“你又不是不知,我素来记性不好。”
她心中明白,他怕她一腔心意再度错付,说道:“若是因为担心被辜负,就一直缩着自己,事事瞻前顾后、优柔寡断,那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你不是说愿意陪我试验对错?”
兰阙笑着点头,抬起瓷瓶饮了一口花露,漏了一滴流到下颌,龙潆收回望天的目光,恰巧看到兰阙侧脸的轮廓,他拂手揩拭下颌,那滴狡猾的水珠坠在她的额心,如同菩萨手中柳枝上的净水,点她一瞬清灵,泛起片片涟漪。
她连忙挪开目光,也不去擦那滴花露,佯装睡去。兰阙当她困倦,轻轻拍打两下她的肩头,如同幼时哄她安眠。
次日清早,正是天宫宴前一日,龙潆宿在灵草花丛间,被骤然传来的惊雷声震醒,连忙撑起身来,只见空中黑云密布,瓢泼大雨随之而至,将苍梧丘浇了个透。
兰阙在她周身设了结界,免她被雨水打湿,自己却立在结界之外,沐浴施法。龙潆变出一把伞来,走出结界与他共撑,问道:“怎么了?”
他正试图拨开苍梧丘上空乌黑的云层,可那硕大的云朵像是一堵横在天上的围墙,所施之法悉数被打了回来,云层不见丝毫波动。
“昨夜的月相预示接下来的几日皆为大晴,这场雷雨来得蹊跷,乃神兆示下,法术无法冲破。”
龙潆将伞递给兰阙,双手捏诀,一缕银光射向空中,她的修为较兰阙高深不少,瞬间倒是冲散开了云层,可那乌云很快再度聚合,固若金汤。
两人对视一眼,心中所想不谋而合,即刻回返天界。
弥卢山,苍烨震怒,同样看出这场雷雨来得诡异,倒像是在行某种禁术,连忙破开地牢,独自进了秘阁。
秘阁内,黑玉水晶棺安然陈放,蚩尤血泽也不见异样,好似他太过紧张。
苍烨仍旧放心不下,想起太初,文渊来到弥卢山后,他二人一道去过一次紫络阁,朱厌称太初在北荒仙山游历,紫络阁也始终平静,太初素来行踪不定,苍烨并未往心里去,文渊也不大想见这个煞星堂弟,便就此作罢。
如今苍烨一想,太初正是太过安生了些,事出反常必有妖,气冲冲地杀进了紫络阁。朱厌冒死阻拦:“神尊……”
“那逆子可回来了?”
“回了,少主才刚起身,尚未……”
“他回来得倒是巧!”
“神尊……”
房门自内打开,太初一袭紫衣,束发戴冠,他自从阿僧祇劫醒来后日日披散头发,还是头一次打扮得这么正经。许是装束的原因,苍烨只觉得他看起来状态好了不少,愈发起疑。
“你的好侄子怎未在你膝前尽孝?倒叫你闲得慌来我这儿大呼小叫。”太初冷声嘲讽。
“你何时回来的?”苍烨问。
他于今日拂晓时分苏醒,悄无声息回到紫络阁,只觉浑身经脉贯通,法力尽已恢复,甚至有些隐隐的躁动,似乎修为又有精进,只是尚且无暇融汇。
“昨夜。”太初胡诌答道。
苍烨心中狐疑,奈何抓不到把柄,只能无用恼火:“既已回来,为何不来向本尊问安?”
太初踱到廊下,抬手感知汹涌的雨幕,嗤笑道:“自然是等你主动来给我问安。”
苍烨拂袖给他一击,太初虽已恢复法力,那瞬间却留了心思,并未在苍烨面前暴露,只闪身躲开,擦破了臂侧的衣衫,紫灵蛇闻声探出头来,朝苍烨嘶着蛇信。苍烨看清是紫灵蛇,显然一愣:“你,你与紫灵蛇结了血契?”
太初将紫灵蛇捻在指尖玩弄,毫不意外他的惊愕,还伸手把紫灵蛇递到他面前:“怎么?你也许久没见过这畜生了罢,给你瞧瞧。”
苍烨退后半步,立马收了所有的气焰,甚至没有追问太初法力恢复如何,竟能躲开他的攻击,他咬牙盯着紫灵蛇,狠狠剜了太初一眼,愤然负手离去,这场父子之间的战局结束得迅速又莫名。
朱厌满脸不解,却也识趣地没问出声,太初立在那儿看苍烨的身影消失,他自然清楚苍烨为何熄了怒火,紫灵蛇曾是他母亲淑月的灵宠,苍烨定不会陌生。
他随手抚了下衣袖,被苍烨法术划伤之处立马恢复如初,转头问朱厌:“文渊何时前往九重天赴宴?”
朱厌答道:“最迟傍晚。今夜在流月池畔有一场小宴,专为仙龄较低的仙者所设,神尊本不建议文渊山主今日出发,明日赴正宴即可,然文渊山主的性子少主您是知道的,在不周山鲜有什么乐子,此等场合自不愿错过。”
太初轻笑:“他既如此寂寞,我倒不好不叫他去了。”
他临时改了主意,算是动了丝恻隐之心,可此心是否能成,还要看他那位好堂兄的表现。
不过半日的光景,雷雨来得快去亦快,天空重现明朗,彩霞炽盛,似乎寓意新生。
文渊携着苍烨备下的贺礼,飞身奔九重天而去,颇有些殷切。行至一重天天门处,天兵正轮番查探赴宴之人的请柬,轮到文渊,他将请柬地送过去,脸上带着笑意。忽觉身边多出一抹身影,笑容立马僵在了脸上。
太初并未多看他,主动报上家门:“弥卢山,修罗族。”
天兵没等打开请柬,愣在原地,呆呆地看向太初和文渊。
文渊质问太初:“你来此作何?”
太初不答,朝那天兵冷笑:“你若是不查,我二人便进去了。”
天兵连忙低头打开请柬,看到楼池的笔迹,匆匆将请柬折好递了回去:“可以进了。”
太初暗施法术,封住文渊的口识,直到飞到三重天一隅才将咒语解开,文渊只知他破了阿僧祇劫,苍烨素来看重颜面,认为太初法力尽失十分丢人,更不可能声张。文渊此人极为识趣,自从发现不敌太初之后,对他多有隐忍,也是不得不忍。
“叔父只命我一人前来赴宴,你来搅什么浑水?”文渊尽力压制愤怒,质问太初。
太初许久不曾来天界,脸上闪过一瞬嫌恶,只觉得天界的空气都不够新鲜,压抑沉闷,正如威严的天规。他没什么心思同文渊分辩,言简意赅道:“你若是不想顶着满脸的伤去赴今晚小宴,就收起所有的置喙。”
话毕,他兀自向天庭备下的客殿而去,宛如在自家后院闲逛,看得文渊更为恼火。文渊捏紧拳头,决定回到弥卢山再同苍烨告状。
那厢龙潆好说歹说劝了璇瑰出山,来上清宫小住,顺道参加天宫宴。璇瑰一向不喜热闹,可龙潆在寒璧中长眠千年,今夜的流月小宴自然不想错过,尤其宴会上多是年轻仙者,定能谈得来。
她又磨了璇瑰许久,总算让她答应陪自己前往,璇瑰不解:“你想凑这个热闹便去,何必非要带我?即便想与人同去,找兰阙便是,玉骨也可。”
龙潆偷笑,施法换了身宫娥的装束,还顺便给自己这张脸做了些改变,璇瑰看不到,她拉着璇瑰的手抚上双耳旁葫芦形的发髻:“兰阙不行,你何时见过白鹤仙会贴身带一位仙娥?玉骨早跑去瞧热闹了,顾不上我。璇瑰仙子不仅样貌冠绝九天,心肠也是一等一的柔软,定舍不得丢下我一人。”
璇瑰无奈摇头:“罢了,全都依你。”
两人乘着晚霞去了流月池畔,游廊上立着不少英俊貌美的仙君仙子,画面很是养眼,龙潆扯着脖子张望,打趣起璇瑰来:“听闻前不久刚举办了一场升仙仪式,不少人都进了仙衔,还有从下界提拔上来的有慧根的地仙,个个都年轻得很,样貌也不差。待我为你留意一番,选出十个八个的佼佼者,供你挑拣。”
璇瑰未做任何理会,权当不闻,她像个清心寡欲的老神仙,此等反应也在龙潆预料之中。二人就近坐在栏杆旁,龙潆藏在袖中的手悄悄施法,偷拿一盘糕点,因小宴设在流月池畔,糕点都做成了月亮的形状,金黄透亮。
她正给璇瑰讲糕点的形状,璇瑰却忽然攥上龙潆的小臂:“你身上有什么东西?我感知到一抹灵兽神识。”
龙潆一愣,放下玉盘低头四顾,这才发现另一侧手臂上不知何时多了条紫色小蛇,泛着淡淡的旃檀香气。她不禁一笑,将它抓了过来,小蛇极其谄媚地在她掌心间游移,轻柔嘶信触碰她,惹她心痒。
“一条蛇而已,不知是哪位仙君的爱宠,真会讨好人。”
她周身龙气旺盛,素来是没什么蛇缘的,更别说胆敢如此亲近她。龙潆朝小蛇命令道:“你老实一点,爬得我手心直痒。”
灵蛇立马盘成盘香状,栖在她掌中,乖巧至极。
龙潆笑意愈深,同璇瑰炫耀道:“它还真听我的,模样也俊俏,你可知这是什么蛇?我从未见过,竟然还带香气……”
话未说完,她迟钝地感知到远处游廊上的一缕视线已经盯着她许久了,再看手心通身矿紫的蛇,她心头一沉,猝然抬头望去,正好与太初对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