夤夜过半,比翼鸟飞进院内,化为人形,满脸喜色地跑入房中,禀告太初:“正如少主所料,神尊果然派人去了不周山,仙使直接面见了文渊山主,密谈许久,想必文渊山主即日就会赶来,说是正好许久未见神尊,恨不得在跟前尽孝……”
太初嗤笑:“好一个孝子。”
蛮蛮又问:“少主可要蛮蛮继续盯着不周山?”
太初摇头,他只是想印证自己的猜想而已,至于不周山,尚且成不了什么气候,不足为惧。朱厌入内,告知太初已准备好沐浴汤泉,太初起身离去,知会蛮蛮:“不周山无需再盯,接下来你便协同朱厌,守好地牢为我护法,切忌暴露踪迹。”
蛮蛮一愣,不懂为何忽然要守地牢,朱厌给她递了个眼色,待太初进入汤泉沐浴后,才细细给蛮蛮解释,蛮蛮心中担忧太初,险些要冲进去劝阻,朱厌连忙将她拦住,扯远些许一通斥责,这才算将她按下。
朱厌心中看得明白,以蛮蛮这般冲动冒进,总有一日必出大错。
太初沐浴更衣,眼看月落星沉,是个入地牢秘阁的好时机,他一身常服,未着外袍,墨发披肩,唯带朱厌入内,无声无痕。
朱厌放心不下,低声请示太初:“少主此举是否太过草率?何不再做准备,朱厌知晓时日无多,可明晚也还是来得及的……”
“兵行诡道,诸事亦然。我已下定决心之事,怎能转圜?来时我看了一眼星月,曾经她……”太初忽然顿住,朱厌还以为秘阁有诈,警备起来,太初却平常说下去,“曾经有个人同我说过,今日这般的星月之相乃是吉相,万事皆宜,我心中也十分笃定,此事必成。”
朱厌眼看劝无可劝,歇下心思,又忍不住担忧:“七七四十九日并不短暂,朱厌担心神尊那边瞒不住,百晓上仙到底是神尊谋臣,未必全然忠心于少主。”
太初低笑,绕过漫长的回廊,终于行至秘阁深处,空间不大,泛着阴冷的凉意,唯有正中间停放着一口黑玉水晶棺,依稀泛着血红的光泽,从棺椁内里向外浮现。这口棺不过是寻常玉棺,玉石通灵,神仙多选玉石所铸棺椁下葬,没什么稀奇。
厉害的是棺椁中所铺一尺厚的蚩尤血,蚩尤血来自景山之南的解州盐泽,解州产赤盐,煞气深重,每万颗盐粒生一块蚩尤血,外形与盐粒相差不大,却有镇魂凝神之效。据天书所载,曾有一法力尽失的谪仙,误入解州盐泽,枕蚩尤血大眠三年,一觉醒来,竟重塑了仙骨,法力大增,旋即飞升上神,荣归九天。
其实蚩尤血是净化迦维罗沙窟戾气的不二之选,只是当时战场广袤,怕是要倾尽整个盐泽。解州盐泽又早已于十万年前被浮帝亲自设下仙障封闭,眼前棺椁中的也是苍烨存于封闭之前,作以防万一之用。
太初倒不担心百晓,道:“他确实不忠于我,无碍,只要忠于话本上的女子就够了,苍烨那里他必会帮忙遮掩。若是问上紫络阁中人,你们便说我到下界仙山散心,但我猜那老家伙一时半刻不会到我那儿去,他的好侄子要来,没心思记挂我。”
“朱厌明白。”
“四十九日后,破棺唤醒我。”
他极为信任朱厌,不惜将性命托付,朱厌狠狠点了下头,脸色仍旧分外凝重。
太初负手立在棺椁前,抚摸上面的黑玉纹路,转身拍了下朱厌肩膀,紫灵蛇似乎感知到危机,钻出袖中,环绕在他腕间打转。太初将紫灵蛇捏在手中,同朱厌道:“这畜生确实能助我,如今法力恢复四成,你们都觉极快,我不这么认为。这两日我明显感觉处于瓶颈,之后的恢复只会愈加艰难,虽有天宫宴的缘由,可入蚩尤血棺的心思,我早已动了。”
朱厌抿嘴不语,太初看他过于紧张的神情,倒像是要下蚩尤血棺的是他,自己的反应未免太过轻飘了些。太初拂袖掀开棺盖,蚩尤血泽溢出,满目赤红,这种可怖的氛围却让他暗觉振奋,忽而轻快问道:“朱厌,你可曾想过我会娶一位何等的王后?”
朱厌一愣,抬头呆呆看向太初:“少主?朱厌不曾想。”
阿修罗六根不净,作风豪放,不论男子女子皆不拘于贞字,以敢爱敢恨为荣。然不过寻常阿修罗可以如此自在,另有一条规矩则是,修罗王必需“专情”。苍烨一生多情又凉薄,却也唯有太初之母淑月一妻,王后即便身死,修罗王也不能再娶,年年必要大办丧仪,诚心祭奠。太初只觉此规十分可笑,但并未打算修改。
太初嘴角噙笑,朱厌看到又是一愣,自他从阿僧祇劫中醒来之后,朱厌还是第一次见他笑得如此发自肺腑,真情流露。
他说:“你可还记得迦维罗沙窟一战从天而降的那位女上神?”
如今天地之间,仅存的一位女上神就是龙潆,朱厌自然知道。
太初无限回想那日的惊鸿初见,无形中将对清璧的情感倾注在龙潆身上,丝毫不觉违和,言道:“做我妻者,自不能凡庸,九州四极内也唯有她合适了。”
朱厌的惊慌被震惊取代,张嘴不知道说什么,心中自然觉得不妥。
太初不理会他作何猜想,认为此事完美,不舍地收回笑脸,飞身躺进棺椁之中。紫灵蛇顺着棺壁想要向外爬,太初施法封棺,十分决绝。
徒留朱厌独立在秘室,脸上又是惊又是忧,白一阵青一阵,隐约听到昴日星官报晓,他最后看了一眼血色蒸腾的晶棺,低调离开。
那厢天宫一众负责礼乐的仙官忙得如火如荼,九重天丝竹不绝,热闹非凡,天街行过的仙娥仙侍皆满脸喜气,像是凡间的过年。龙潆则并不清闲,玉骨知晓今年天宫宴提前乃是因龙潆归来,为龙潆的衣着头冠忙活了半月,龙潆受她摆弄,成了个衣架子,日日试衣戴冠,苦不堪言。
龙潆私下同兰阙非议楼池,言道自他广发邀帖之后,天色阴沉月余不散,凡界赤阳暗淡,皎月蒙尘,太阴星君说,此为凶兆,不吉。
天宫宴前七日照例免除朝会,众仙齐齐休沐,除去要操办宴会的仙官仍在忙碌,不过往日里他们闲散惯了,一年不过劳神数月,也不会心生怨言。
龙潆借着这几日的空闲,与兰阙一同到凡间游玩,虚度光阴。她素来喜暖畏寒,两人自是去了南荒,龙潆想到阿僧祇劫中赤水以南的肃慎国民风淳朴,风光极好,主动邀了兰阙前去,不想所见已非昨日繁华。
城中民生凋敝,尘土飞扬,百姓怨声载道,一片凄苦之象。那瞬间龙潆甚至心生怀疑,阿僧祇劫中所见肃慎之国乃一场幻景,故人何在?
她与兰阙摇身一变,化作寻常打扮的凡人出现在城外,长亭凄凉,不见茶客,龙潆上前问话:“城中为何如此光景?国主何在?”
她回到天界之后,见过宫徵、见过沈白,却独独忘记了北上出征的肃慎郁。凡间五六十年已过,若他收复故土,大抵迁回了不咸山下,颐养天年,不在南荒也理所应当。
茶亭小二长吁短叹,很是艰难地开口:“您二位是外邦人罢?连年饥馑,无人治理,有能耐的人早都跑了。国主?何来国主,早半百年倒是有过,想不开非要出兵打仗,将自己给折在北边了,此国自然也就败落了。”
龙潆愣在原地,兰阙携着她走远,待到无人处,才开口问她:“可是你在凡间结识的旧友?”
“他曾救过我。”
龙潆想到与易水悲一起搭肃慎郁的大船,扬帆渡过赤水,看南荒繁华,宛如就在昨日。可她也知道,凡人自有凡人的命数,她不能多加干涉。肃慎郁注定无法收复失去的城池,死在征战途中,也算某种程度的荣归故里。功名半纸,风雪千山,龙潆只是不禁疑问,这是否当真值得。
兰阙见她没了刚刚的笑颜,主动说道:“五万年前忘川下陷,辟出一块不过百亩大的地坑,凡人称之为‘地狱’,死后魂魄大多归于此处,你若是心中不忍,我们去找他。”
龙潆抬头看他,迟疑道:“找他?凡间一个甲子已过,当真还能找到?你莫要哄我,即便找到了又如何呢?”
“找到后为他寻一仙躯,或是暂时寄托在灵鸟灵兽身上,假以时日大抵就能幻化人身。”
龙潆没想到兰阙会给她出这个法子,愣愣地看着他,许久才说:“没想到素来刚正不阿的白鹤仙也会做此等全然为私之事。”
兰阙浅笑:“阿潆,我也是人,是人便会有私心。”
至于他的私心,一直都是龙潆而已。
他见龙潆迟迟没作应答,似乎还在踌躇,此事虽不违背天规律法,但也算破格之事,需得悄悄进行,否则难免落人口实。兰阙既想全了她的心思,自然将所有的后果都已考虑周到,他伸手拂开她额前被风吹乱的鬓发,低声说:“这也不过是多给了他个机会而已,是否能捡回这条命、修炼出真正的仙骨,还要看他的造化,你我谁都不能保证。天族近些年广纳贤才,你这位朋友既是帝王之身,又曾将南荒一隅治理得井井有条,繁华富饶,想必定堪大用。虽然……”
“虽然他死在了出征路上……”龙潆虽不愿承认,还是直面了这一现实,不免为肃慎郁找补,“这其中定有疑情。我虽与他相处时间不长,那时又是凡人,但可以肯定他有勇有才,但凡再多做筹备,必能凯旋。”
兰阙笑意愈深:“你对他倒是不吝褒奖。”
“客观陈说而已。比起你来,那还是差得远。”
“油嘴滑舌。”
两人闪身消失,向地下深处而去,周围变得黑暗,隐约听见鬼魂哀嚎的声音,沿着下陷的忘川行不过数百米,兰阙的衣衫就已经脏污了。
龙潆有龙气护身,倒是丝毫无碍,她捏了个诀,变出一抹光来照亮前路,光亮却吸引了地下长眠数百年的厉鬼之魂,突然袭来,擦着龙潆身侧而去。龙潆一时不察,被吓得踉跄了下,幸亏兰阙将她拉住,揽到怀中。
龙潆心中一暖,不禁说道:“你总是这样,不论对错,事事依着我。”
兰阙在黑暗中摇头,声音温润,似这腌臜鬼域最洁净的一缕弦音,回答龙潆:“我并非不辨对错,只是这对错总要你亲自试过才知,我只是愿意陪你一同去经历罢了。”
在这忘川河畔行了近千米,除去幽怨着乱窜的厉鬼,个个黑发凌乱,面目可怖,没见到一个正常鬼魂。环境无形施压,龙潆攥着兰阙的衣袖,忍不住问道:“那你可会一直陪着我?”
“我自然……”
眼前忽现荧荧灯光,竟是一人,提着厉鬼所作的灯芯,泛着黑色的焰火,出现在二人面前。那人显然年纪不大,长得却十分老成,发髻凌乱,胡子也蓄出了长度,主动问道:“二位仙长来此作何公干?”
龙潆与兰阙对视,兰阙显然知道来人是谁,接话道:“叨扰了,我们来寻一人。”
“名字?”
“肃慎郁。”
“没来我这儿,你们既非派人前来帮衬,就赶紧走。”
龙潆忍不住问:“你怎知他就不在这儿?地坑之中数万鬼魂,岂能个个都记得住名字?”
那人满脸愠色,脾气也不大好,跳脚反驳龙潆:“我就是记得住!数万鬼魂都由我亲自登名造册,我记不住,难不成你们天庭的神仙记得住!”
龙潆冷不防为他的震怒一惊,正要同他理论,兰阙无声扯她衣袖,客气言道:“我二人这就离去。”
他带着龙潆回到地上,直接出现在苍梧丘,一朝地下,一朝地上,龙潆连吸两口长气,从未如此觉得苍梧丘的空气如此新鲜,光明如此可贵。
兰阙脱掉脏污的外袍丢进水中,苍梧丘的灵鸟纷纷飞过来,回旋着踩踏水面,帮他清洗衣衫,兰阙身着里衣,踱进水中沐浴,一回头见龙潆还站在那儿看,语气促狭:“你还要盯着我洗澡不成?”
龙潆连忙举手遮脸,转身与两棵神柳对视,掩饰般问他:“前阵子你说埋在树下的思霜露呢?”
“就在你左手边的那棵树下。”
龙潆变出一只银铲,挽起袖子亲手去挖,兰阙忍不住提点:“莫挖深了,取一壶便是。”
“知道了。”龙潆蹲在树下开凿,又问兰阙:“刚刚那‘小老头’是谁?”
“阎摩罗。两年前他飞身成仙,恰巧楼池战神打算派一人去管辖地坑,大殿之上无人领命。他倒是颇有些天真,以为做的是普度众鬼的至善之事,主动承了下来,看他如今的光景,这二年来怕是受苦不浅。”
龙潆忽然可怜起他来了,原本不过一个其貌不扬的少年人,日日与幽怨厉鬼为伴,被折磨得愈加不成人样。
“既如此苦大仇深,他为何不向天庭奏请调离?”
“也是怪哉,他不曾请调。”兰阙靠在水壁闭目养神,忽然灵光一现,提点龙潆,“我倒是觉得,战神在地坑之事上欠缺果决。依照他的性子,是理是平,总该立马给个定论,却只派一普通仙君草草管辖,极有可能要将这烂摊子交于你手。”
“我?”龙潆不解,停下铲土的动作,不明白这事为何就要落到她头上。
“你忘记修补擎天柱之事了?这件事上我便隐隐有些察觉,他似乎留着许多悬而未决的棘手之事等着你。”
龙潆一想倒还真是,不免又在心中咒起楼池来:“他就这么不想我做这个天地共主,他既有心,为何不直接篡权,非要逼得我自己知难而退才好?”
兰阙轻笑:“那你可要如他所愿?”
龙潆咬牙道:“我为何要如他所愿?我偏不如他所愿,有时我倒觉得他极为可怜,槐江山……”
“阿潆!”兰阙忽然厉声制止她,见龙潆未再多言,才平复语气,“当年之事,不可多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