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潆直奔药王府而去,却扑了个空。
看门的小药童道:“白鹤仙下午来过,他素来是找师尊疗伤的,然今日不巧,师尊歇工,到凡间游玩去了。师兄们不了解白鹤仙的病情,白鹤仙也未让师兄们诊脉,自己依照着往日的方子挑拣了几包药材,便回丹墀居了。”
龙潆低咒一声“胡闹”,瞬间消失在药王府门外,那小药童只能对着空气把话讲:“上神若是去丹墀居,记得提醒白鹤仙师尊后日便回呀。”
丹墀居位于七重天东南角的一隅,兰阙素喜清净,常住天界的神仙以在九重天有一府邸为荣,他却反其道而行,九重天除金碧辉煌的乾定殿外,另有三大最为奢丽的宫殿,分别是浮帝的梵净殿、楼池的鼎元殿、龙潆的上清宫。
七重天冷清得很,入夜后愈甚,丹墀居外栽了一小片竹林,更加与外界隔离。曲径通幽,龙潆走到门口,看晚霞铺天,丁香摇曳,豆蔻萧萧,神树分别立在两旁,旺盛生长,蔓延遍地香气,寂寂动人。
屋内悄无声息,灯光晦暗,龙潆亦不自觉放轻脚步,以为兰阙因伤而早早入睡,偷偷进了门。先是进了内室,床榻规整,不见人影,忽觉屏风后面传来一股浓郁苦味,龙潆转身,看到兰阙影影绰绰的背影,正浸在浴桶之中,看来是在泡药浴。
她绕过屏风径直入内,兰阙纹丝不动,仿佛听不见靠近的脚步声,借着矮柜上的一柄残烛,龙潆看到兰阙裸露的上半身,他本就比寻常男子生得白些,可如今白皙的肌肤上遍布青紫伤痕,经年不退的原因,伤处泛着中毒至深般的乌黑,龙潆险些惊呼出声,连忙捂嘴。
白鹤仙天生有自愈之力,兰阙正潜心入定,闭目休憩,可他身上的伤已积攒三年,并非一朝一夕能够愈合。冥想之中,忽闻天外传来龙潆的呼唤:“兰阙……”
兰阙骤然睁眼,侧头看到龙潆,立即拂手抓来衣袍披在身上,盖住暴露在她视线内的伤痕,接着离开药桶,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过般带笑问道:“还以为你不来了,何时来的?为何没早些唤我?”
龙潆上前抓住他系衣带的手,满脸紧张:“你还装,你身上到底怎么回事?”
兰阙拂开她的手,将衣服穿好:“不是为了救你被那乌邪箭撞了下?半日的工夫,你竟没良心地忘光了。”
龙潆眉间染上一抹愠色:“你还诓我,乌邪箭砸在你的背上,为何肩膀也有伤?伤处又为何那么多?”
“我也不知,许是那乌邪箭诡异……”
“你再编,你当我还是那个连龙角都藏不住的小姑娘?”
她初化人形之时,心魄不稳,每每调皮犯错不知脸红,浮帝审问她,她装得极像,说起谎话来分外流利。可浮帝还是下了责罚,她满心不解,自己哪句谎没撒好?兰阙笑了一路,拉她到一面鸾镜前,镜中赫然可见,小姑娘长出了一对银白色的龙角,她想方设法也藏不住,无法从容驾驭自己的仙力。那时兰阙说,待她强大之后,龙角便不会这般不受控制地冒出来了。
兰阙低笑,慨叹道:“你早已不是了。”
龙潆不跟他废话:“快说。你再不说,我去问璇瑰,或者我去凡间将药王老头……”
他伸手拽住她,妥协道:“我说,天色已晚,莫再去叨扰旁人。”
兰阙拉着她的手走出屏风,踱到榻边将她按下,龙潆坐在榻上,看他轮番将房中烛火点燃。灯光渐明,他立在灯架旁,素白衣袍衬他颀长的身形愈发单薄,灯下美人略带病容,却有着别样的孱弱韵味,世无其二,惹人心怜。
“你可还记得在寒璧之时收到的鹤羽信笺?”兰阙问。
“丁香枝上,豆蔻梢头。”龙潆念出信笺上的词句。
“可曾闻到馥郁芳香?”
“浓烈至极,麻痹人心。”
龙潆迟钝地察觉答案似乎近在咫尺,可她不敢说。
兰阙回避她殷切的目光,怕在她眼中看到泛滥的心疼,他只会更疼。
“以心血孕育神果,疼痛非凡人所能隐忍。自你下凡之日起,我便同璇瑰一起配置了味可麻痹心痛的药方,却始终没寻到合适的贮存容器。药方以群芳之香合成,只能以仙灵之物承载,若只是需要个器物,天界自然不乏,可谁都不知你要在寒璧之中封印多久,思来想去,能够堪用又取之不竭的,唯有我身上的鹤羽了。”
龙潆颤声道:“可你的鹤羽从不轻易脱落。”
兰阙点头:“我试着拔过,拔下来的瞬间灵气就会消失,鹤羽亦化为齑粉。”
“所以你就作践自己的身体,以鹤身撞击硬物,促使羽毛脱落,你撞了三年。”
“送你的那副白玉耳坠,或者说是未嵌金丝的那只,里面有我的气息,不论你身在何处,鹤羽都会寻你而去。给你送药的鹤羽,不能太小,不能残缺,越大越完整越好,并不易得,还是要叫你苦上半个甲子……我心中思念你,故而在上面题字,以为你在寒璧之中无法看到,不想竟看到了。”
他终于肯转身,却发现龙潆落泪,连忙拿了帕子上前,想帮她擦拭。
可龙潆却将他推开,捂着脸跑了出去,关上房门紧紧攥住不放。兰阙出不来,两人隔着扇门,一个站在房中,一个立在廊下,兰阙拍门:“阿潆,可是气我?先打开门。”
龙潆闷声答道:“你让我静一会儿,我不想理你。”
兰阙叹气,恳求道:“别走。”
龙潆没答他,独坐在栏杆旁对着安静的庭院发呆,不知在想些什么。
芭蕉似的豆蔻立在翠竹的荫蔽下,树根旁一片湿地,显然他负伤回到丹墀居还不忘浇灌仙露。想她在迦维罗沙窟刚说要保护他,可乌邪箭倒下来之时,还是他以身体将她护住,龙潆心中不免生起哀戚,头靠在栏杆上,面色不波。
忽闻细小声响,扁球状的白豆蔻自空中坠落,砸在夜露弥漫的碧草间,每隔一会儿落下一颗,消失在青丛之中,好似暗中流转的情意,故意不叫人捕捉到。
龙潆呆坐了许久,晚霞怠倦,夤夜已至,她枕在手臂上,短暂地打了个盹儿。兰阙不知何时出来,为她盖上一件外袍,龙潆睁眼,见他仍穿着那身单薄里衣,脸色愈显苍白。
她的心痛早已泛滥成灾,千言万语化作狠生生的一句:“痛不痛?”
他想都没想,答道:“不痛。”
最痛的时候、最思念她的时候,俱已过去了,那时他日日饮思霜露止痛,醉过去才算解脱,一觉醒来,又是日复日、年复年……都过去了。
龙潆哽咽,命令他道:“你变回鹤身,让我瞧瞧。”
兰阙道:“鹤羽自会再生,我早已无碍。”
龙潆木着脸看他,无声施压,兰阙听从,闪身化鹤,乖巧立在她身旁。
龙潆站起身来,伸手抚上他的鹤羽,确实如他所说,看起来丝毫无碍,澄净的羽毛顺势排列,周身萦绕着飘渺仙气,全然看不出破绽。
可她还是发现,鹤颈下方明显缺了一根主羽,唯有仔细端详才能发觉。她想到刚回天界那日,她在上清宫中睡了许久,梦中听到蛟凤和鸣,还听到更远些许的鹤唳,想必那时他还不知她已经回来,仍在撞击羽毛,故而这一处的缺陷尚未来得及恢复完好。
她伸手覆在那一处,哼了一声:“你看,还说无碍,这里不就少了片羽毛?”
白鹤曲颈,看清后骤然化回仙躯,龙潆的手尚还覆在他的胸前没有移开,看到近在眼前的兰阙,龙潆双颊一热,下意识想缩回手,却被他留下了。
兰阙鲜少如此忘情,不顾廉耻之心强行握住她的手,龙潆还以为他要说什么陈情之言,可他沉默半晌,张口却是问她:“千般万般,不过你所受之苦一二。阿潆,你岂知我心疼你多少呢?”
熏风袭来,化作丁香芳雨笼罩在二人身畔,不湿衣衫,唯撩人心痒。
太初回到弥卢山,连饮两坛忘忧酿,所谓“借酒浇愁愁更愁”,他还真是愈发将自己逼上绝路。朱厌和蛮蛮看在眼中,不敢阻拦。
他最近日日与酒为伴,法力不过恢复三成,始终不曾碰过竹鸣刀,故而身上竹香轻减不少。想到龙潆追到巨石之上,以气息判断是否是他,太初不禁冷笑,摔了酒坛折返房中,从刀架上取下竹鸣。
许久不曾提刀的缘故,如今甫一接触,直观地感觉到所谓的共水竹香,阿僧祇劫九百多年,日日与刀为伴,他早已经忘记竹香何味了。
太初摊手,变出一根银针,学着清璧的方法将针插进刀锷的空隙,催动暗门,刀锷应声打开,竹片落地。
所谓万物有灵,并不仅指众生灵长,俗物亦有。他用微弱的法力窥探竹片的记忆,画面纷纷袭进脑海,不给他丝毫喘息的机会。
他看到为沈无恨铸刀的龙潆,看到与沈无恨月下舞剑的龙潆,看到沈无恨所描丹青上的龙潆,前程过往,过往前尘,一股脑地如同针刺般将他千刀万剐。太初摊掌变出一抹玄火,顷刻间将竹片灼烧至灰飞烟灭,他再将刀锷装了回去,像是这样就能抹除龙潆与沈无恨的记忆,就当沈无恨没存在过一样。
他在心中怪她多情,一个他与沈无恨还不够,又多了一白衣仙君,两人相视而笑的画面定格在他的心中,迟迟散不去。他忽然期待起来与龙潆的真正会面,可在这之前,他必须将法力完全恢复,至少也要恢复到□□成,否则他没有底气站在她面前,这瞬间他承认,他对上神龙潆有畏惧之心。
然在这之前,他还有一桩想要做的事情。
当晚,万泉山庄那副供奉许久的龙娘画像不翼而飞,窃贼丝毫未留下破绽,无迹可寻。
朱厌守在紫络阁外,见比翼鸟飞回,连忙跑离廊缘,问变回人身的蛮蛮:“可看到少主到人间去做什么了?”
蛮蛮卖起关子来:“你不是不让我跟踪少主?我自己跟了过去,你又来问我。”
朱厌心急:“你快说,少主这几天行踪诡谲不定,我当然担忧他。”
蛮蛮皱起眉头:“说来也怪,少主气势汹汹离了弥卢山,我当他去做什么,他居然去做做贼。”
朱厌满脸迷惑:“做贼?”
蛮蛮点头:“他偷了人家万泉山庄祭奠千年的祖宗遗相,此等行径,着实有些不道德,不道德啊。”
朱厌迷惑愈深:“少主何时添了此等兴趣爱好……”
房中骤然飞一只酒坛,擦着二人中间飞过,碎裂一地,二人连忙捂嘴,转头各忙各的。
太初坐在榻上,龙娘画像悬在他的面前,画上之人一身银白衣袍,腰悬龙吟剑,另佩戴一枚玉玦,杏眸桃脸,巧笑倩兮,可见她当时有多爱作画之人,作画之时二人流转的眼波之间又蕴藏着多少情深……
龙吟剑,当年大战前夕,他偶然得到竹鸣刀,虽觉是一把好刀,可并未动钻研刀法之心。直到迦维罗沙窟中,他亲眼看到龙吟剑的威力,浮璧剑法出神入化,若不是浮帝出现,他都不能保证自己一定能制服住她。
战后,他朝思暮想她那几招浮璧剑法,夜不能寐,这才重拾竹鸣刀。半月便练至得心应手,却无法突破瓶颈。他日日枕刀入睡,想要练就可与浮璧剑法匹敌的刀法,误入阿僧祇劫。
一切都因她而始。
是她将他引到那个只属于他们的世界。
出神片刻,再回过神来,他瞥见角落里沈无恨的名章,颇觉刺眼,开口唤道:“朱厌。”
朱厌在门外应答:“少主有何吩咐?”
太初道:“拿我的名章来。”
朱厌显然被难倒,小心说道:“少主,您素来不喜诗词字画,何来的名章?”
太初一愣,幸好隔着扇门,朱厌看不到他的神情,只听他冷声道:“没有你不会现在去刻?还要我教你如何做?”
朱厌连连答应,叨扰了位已经入睡的仙君,一个时辰后捧着热乎的字章回到紫络阁。
朱厌立在桌旁,只见太初即刻蘸上印泥,盖在了那副画原本名章之上,不禁眉头一皱,他知道自家这位少主做事一向不留余地,自小霸道惯了,可这般不讲道理的行径还是有些刷新他心中的下限。
太初盖下自己的名章后,发现仍旧遮不住沈无恨的名字,他输在名字笔画太少了些,发泄愤怒般接连又盖了几下,将画卷糟蹋得不成样子。他忽然感觉到一股深深无力的崩溃之感,终于直面内心深处的妒忌,一个是已死之人,一个不过与她相视一笑,他就已经被妒忌吞没了。
更不必说他疏解妒忌的方式是如此的幼稚可笑。
他终于丢了手中的名章,喟然靠在椅背上,半晌说不出话来。
朱厌摸不准他的脾气,半低着头不敢做声,房中沉默许久,太初忽又将画轴卷起,丢进绢缸里,又拿起一壶忘忧酿,问朱厌:“你可是觉得我疯了?反复无常,做些让人看不懂的事情,别说你不懂,我自己也不懂。”
“朱厌不敢,朱厌只知少主心中烦闷,定不好过。”
“烦闷?只是烦闷么。”
朱厌将头垂得愈低,太初仍觉心火燎原迟迟不灭,碰壁般乱想法子,幽幽说道:“长夜漫漫,这紫络阁太过冷清了些,是该寻些热闹了。”
“朱厌明白。”
紫络阁夜半笙歌,阿修罗女子容貌艳丽,轻纱曼舞,争妍斗艳,太初并未多看面前腰肢细软的美人,仍旧闷头喝酒。蛮蛮躲在门外偷看,不禁面色凝重同朱厌说:“少主这般胡闹,法力何时才能全然恢复?”
朱厌无奈叹气:“少主心烦而已,待过了这段时日便好了。”
蛮蛮想起坐在共水石壁上的凡人清璧,想起迦维罗沙窟中大杀四方的上神龙潆,她知道太初的心结正在于此。
朱厌见蛮蛮不知在思忖什么,转身要走,连忙拽住她:“你做什么去?”
蛮蛮道:“我要帮少主,我已想到办法,待我将那罪魁祸首提来,不论是和是离,必要她给少主个痛快,好叫少主快些振作起来。帝尊日日在西山亲自操练兵将,修罗族大业还需要他!”
话毕,蛮蛮起身飞走,消失于夜幕之中。朱厌原身为走兽,留不住比翼鸟蛮蛮,他表面愚笨老实,实则看得清清楚楚,自言自语道:“你这是关心则乱,好了伤疤忘了疼。少主心中自有思量,何须你来置喙?可别再弄巧成拙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