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咸山常年积雪,厚度甚深,比之天亘山更为酷寒,因此并无神兵戍守,而是由灵兽琴虫护卫。
琴虫虽名为虫,却是蛇属,远远感知到龙气,连忙钻进白雪皑皑的地底,任凭龙潆如何跺脚,打死不肯出来。
龙潆无奈喊道:“本君有事前来,能否露个面啊?还要我求你们不成。”
四面无声,唯有北风呼啸,龙潆衣着单薄,虽有仙力护身,还是不宜久留。于是她腾飞至空中,选出四棵最为粗壮的落叶神松,多一棵当作备用。她用法术把神松砍下,剔掉多余的枝叶,以捆仙绳缠在一起。
本想着凭借法术可轻易将四棵神松带起,可真正发力之时,她险些闪了腰,才意识到这四棵参天巨木有多重。
龙潆又喊了两声:“你们能不能出来帮个忙?本君只想取神松木而已,绝不会捉弄你们。”
她觉得自己像是对着羊群声称自己绝不杀生的恶狼,话说出口自己先觉得可笑,可她当真没这个心思。
忽闻脚下传来声响,言道:“女君自取便是,我等打算冬眠。”
龙潆心想她人缘竟差到如此地步?这借口委实太过敷衍了些:“还真当自己是蛇?你们是虫!《万物志》记错了。”
又一俏皮些的声音道:“虫也要冬眠!”
龙潆语塞,可无论她说什么,都无人理会她了。浑身已觉发凉,她只能认命地独自拉扯四根神松木,腾云起飞。
神松木大大拖延了她的速度,她觉得自己如今像是在天间游移的乌龟,或许比乌龟快上些许,但也快不到哪儿去。她颇觉无聊,盘腿坐下,看云层缓慢浮动,心中不免有些后悔,若是兰阙一道前来,两个人拉这四根木,速度也能快上些许。
一想到兰阙还在沙窟等她,一炷香的时间很快就要到了,这么下去不是个办法。龙潆闭目入定,气沉丹田,以全部神力驭云,果然速度快了起来,且快得不是一星半点,倒还真能赶在一炷香内返回沙窟。
殊不知兰阙将一切情状照收眼中,无声化鹤,飞至神松木下,擎起大半的重量。加之龙潆全力驭云,这才使得速度变得如此之快。
四根巨大的神松木落在擎天柱旁,激起两丈黄沙,尘土飞扬,龙潆拂袖连扇数下,才平复下来,却发现不见兰阙。
“兰阙?”
兰阙晚她须臾落地,装作什么都不知晓,解释道:“我嫌沙窟中太过炽热,躲在云层中歇息片刻。”
龙潆提袖擦汗,抱怨道:“这四棵落叶神松委实太重了些,差点将我的老腰闪了,待修补完擎天柱,我还得去昆仑一趟,让璇瑰帮我施几针。”
“你偏不让我去,留我独自在这儿消遣。”
“若这几棵神松不堪重用,到时还得再跑一趟,我必叫你一道去。”
兰阙早已看过那几棵神松木,道:“够用了。”
两人协力,先确保支撑擎天柱无虞,神松木历经一番打磨,费了不少工夫,其中两根神木找准着力点支撑起来。接着二人飞至半空,龙潆施法挪动乌邪箭,再由兰阙替换神松木。
可那乌邪箭虽化得与神松木差不多大小,重量却截然不同,尤其要在同一处替换支撑之柱,并非易事。兰阙操纵神松木还算绰绰有余,龙潆却要用尽全力,才能缓慢挪动乌邪箭,擎天柱随之产生摇晃,整个西天俱跟着波动。
其实并非一定要将乌邪箭换下,乌邪箭支撑三年不曾挪动分毫,倒不失为一个“修补”擎天柱的长久办法。可龙潆清楚,这支插在擎天柱旁的乌邪箭,正是修罗族插在天族心腹的一颗刺,无论如何,必得拔掉。
两人将心悬到嗓子眼,明明万般凶险的时刻,四目相对,他们却还笑了出来。
兰阙道:“幸亏是白日,否则西天神佛定要从梦中惊醒,再难入睡。”
龙潆则说:“我想到过去犯错,师父罚我,你总是帮我一起收拾烂摊子。”
兰阙满脸无奈,两人一人抵着一根五人高的巨柱,竟还有闲心苦中作乐,谈天说地。
太初在弥卢山察觉到乌邪箭异动,自他将一支乌邪箭化作神柱支撑西天已有三载,两支乌邪箭从他少时便随他左右,此举对他来说如失一臂,可他断不能将箭贸然取走,西天若归于混沌,乃三界浩劫。
他借旃檀紫灵蛇重塑仙神,以自身鲜血与紫灵蛇融合,紫灵蛇认主,旃檀香助他稳住心魄,如今法力恢复不过十之二三。他迈过多大的心坎才接受此等办法,日日与蛇为伴,知他厌蛇的清璧最是明白不过,如此算来那位龙潆女君也应当清楚。
太初来到迦维罗沙窟,立在一方巨石之上,恰好看到那二人谈笑风生的场面,颇觉讽刺。他朝思暮想的人近在眼前,虽仅见一张侧脸,也能确定正是清璧。
原来见到她是如此的容易,又猝不及防。
那瞬间有一股叫妒忌的情愫涌上心头,乌邪箭受他所控,突然挪开,擎天柱骤失了支撑,也自裂缝处歪斜。
龙潆倾注全身的仙力控制乌邪箭,却不想它会脱出控制,柱石掉落,擦过她的身体,她顾不得这等小伤,连连飞身倒滑,想要躲开乌邪柱的覆盖范围。
太初并非想要置她于死地,他随时可将乌邪箭变小,绝不伤她分毫。他只是想看看这位龙潆上神的神通有多大,或者说,他更想看看,危机时刻她到底会唤谁的名字,她可还记得太初?
是太初,不是易水悲。
那般千钧一发之际,龙潆最担心的并非自己,而是兰阙是否及时将神松木换上,她的视线受阻,连忙大叫:“兰阙!”
兰阙早已立刻将神松木补了上去,撑住西天,旋即化作鹤身,飞到濒临坠地的乌邪箭下,龙潆眨眼间便被他抱在怀中,乌邪箭给了白鹤重重一击,白鹤飞得愈低,几乎擦着地面黄沙安全将龙潆带出。
身侧轰隆一声,巨大的乌邪箭坠地,白鹤护着龙潆在沙地上滚了两圈,化回人形,呕出一口血来。
龙潆连忙爬过去抱住他:“兰阙!你怎么样?”
雪白的衣衫溅上红梅般的血渍,兰阙脸上露出一抹浅笑,还抬起手来刮了下她的鼻子:“无碍,倒是你,怎么不跑?”
“我在跑!那箭倒得诡异,似追着我一般,它又骤脱离我的控制,难免有些猝不及防。”
“下次化回原身,记住了?”
他一向了解她,她并非忘记化龙飞走,而是那一瞬间的时间里,她仍想着试图制住乌邪箭,此乃她的执拗之心。
这种时候他还不忘教她逃生,龙潆急忙道:“记住了,我们先回昆仑,找璇瑰给你治伤。”
兰阙强撑着站起来,却说:“并无大碍,擎天柱的裂痕你还尚未修补,我先去药王府,你用一成法力修补裂痕,一月后再来继续,可好?”
龙潆全听他的,连连点头:“你当真能独自回去?”
“我何必同你逞强?小伤而已。切记只能用一成法力,不可急进。”
“好,你快回去。”
兰阙化鹤飞上九霄,龙潆立在原地看他远去,忽觉身后有一缕视线凝视已久,思及无端失控的乌邪箭,答案昭然若揭。
她闪身出现在最近的那方巨石上,空无一人,可她直觉感受到了那个人的存在。她施法聚集此处的仙气,试图从所留气息判断是否真是那个人,却没有闻到意料之中的竹香,并非普通竹香,而是共水竹香。
什么都没有,倒像是她多想了。
可当龙潆闪身回到擎天柱旁,倒地的乌邪箭却不见了,她刚刚放下的疑心再度悬起,四顾张望,喊道:“太初?你回来了?”
太初躲在石壁后面,手里执着那支饱经风霜的乌邪箭,并未立刻现身。
她继续呼唤:“若当真是你,为何不出来一见?我有话问你。”
他还以为她有满腹相思亟待与他一叙,险些就要迈出脚步,可他忽略了眼前人并非清璧,而是上神龙潆。
龙潆道:“你出来,告诉我,可是你杀害沈无恨,夺走竹鸣刀?”
太初刚要迈出去的脚步立刻便收回了。
他先是一愣,她是如何知道沈无恨的?他素来聪敏,联想起当年大战,她一身黑色素服宛如戴孝,入魔般屠戮天兵天将,那时距离他在长石山下遇沈无恨、夺竹鸣刀不过几日,天界几日,人间几年,如此算来她与沈无恨定有渊源。
他想到在阿僧祇劫中,清璧落水,醒来后那般惧怕他,待他冷淡许多,又无师自通地打开竹鸣刀的暗门,他突然间全都明白了,嘴角不禁泛起一抹冷笑,紫衣身影化作一缕烟气,消失不见。
龙潆胡乱叫了几声,她有许多的话想要问他,可眼前唯有遍地的黄沙与她为伴,无人应答。她不禁又在心中问自己,难道真的不是他?
她平复好心绪,舍出一成仙力修补擎天柱裂纹,收效甚微。她不禁有些心急,正想继续施法,再多修补些许,耳边响起兰阙之言,还是收回了手。
夕阳西斜,她抬头一看,不知何时已在沙窟中耽搁半日,天色都要暗下来了。脚边正是余下的那根神松木,若是就这么放在这儿,倒是糟蹋了她千辛万苦从不咸山拉回来的心思,灵机一动,龙潆带上神松木,改道去了趟昆仑山。
山中仙侍早禀了璇瑰,道龙潆上神带着根足有五人高的落叶神松气势汹汹前来,璇瑰担心她又起了什么古怪心思,连忙迎了出去。
龙潆提袖擦汗,笑着同璇瑰道:“喏,不咸山落叶神松木,你命仙侍劈成小段柴火,用来熬汤煎药,再合适不过了。”
璇瑰给了身边仙侍个眼神,四个人合力也未能将神松木移动分毫,连连向龙潆投来求助的眼神,龙潆忙道:“别看我,我这老腰险些闪了,再不能出力了。”
最后还是提了刀斧,就地伐起木来,龙潆则随璇瑰一道回了居所,讨一盏茶喝。
她靠在窗边品茗,满院药香扑面而来,平复不少身心的燥热,璇瑰却没闲着,因其目盲,只能靠一双手凭着记忆翻找。
龙潆问:“你翻箱倒柜地忙什么呢?来同我喝口茶,待会儿我帮你找。”
璇瑰已经摸到,拿出了个药匣,里面放着的是龙眼大的药丸,龙潆连连拒绝:“我这腰忽然不疼了,这么大的药丸,还是你留着自己吃罢。”
“谁告诉你这是吃的了?你只消拿回去交给玉骨,让她用玫瑰精露化开,以掌心涂在腰间,连用七日,定能疏解。”
“甚好,甚好,那就多谢璇瑰仙子破费了。”
龙潆接过药匣揣进袖中,拉璇瑰一同在窗边坐下,昆仑山虽司天界时令,却位于九天之下,屹立于凡间,故而有昼夜之分,此时暮色四合,夜幕降至。楼池那一套不近人情的指令一下,但凡在下界仙山有府邸的仙君都不辞辛苦地往返天人两界,毕竟这“举杯邀明月”的潇洒事如今唯有凡间才能做到。
沉默片刻,龙潆开口说道:“我今日去了迦维罗沙窟,修补擎天柱。”
璇瑰道:“我听闻了,还有你在朝会上与重华上仙的口舌之争。”
龙潆道:“我并非故意屡次提起当年那一战,可是璇瑰,我当时虽然在场,却并不清楚情状,后来又被贬下凡间千年,这其中有太多的事情我需要弄明白。”
“你何时变得如此扭捏?既有话问我,不妨直说。”
“我想问你,可还记得那支撑擎天柱的乌邪箭?”
璇瑰略微蹙眉,即使以青绫缚眼,龙潆也看得出她的痛苦神色,撂下茶盏握住她的手,触摸到一股冰凉。
“通身乌黑,淬着玄火,雍和神君正是死在乌邪箭下,我看到了。”
“可是那紫衣阿修罗所使?”
璇瑰点头:“从雍和的神色来看,箭上玄火并非虚设,中箭后,仿若烈焰燎烧心血,瞬间必死。后来我查阅上古神书,得知乌邪箭火霸道至极,重伤元神者必魂飞魄散,永世不入轮回。”
龙潆心口一紧,想到死在箭下的雍和与沈无恨,惋惜沈无恨那样的武学奇才,原本死后说不定能位列仙班,她自然也会帮他一把,可竟落得那般局面,泯于三界,委实可惜。
她如实告诉璇瑰:“我在历凡尘劫之时,曾与一凡人相恋,度过了一段很好的岁月。”
璇瑰从她语气中判断,问道:“你可是仍旧念念不忘他?”
“怎么可能?”她倒是看得极开,“那不过是一场梦而已,梦中都全心爱过彼此,足够了。我为替他复仇而大犯杀孽,师父责罚我,可单论这件事上,我却从未悔过。”
璇瑰心中看得明白:“那阿僧祇劫一梦呢?你可也放下了?”
龙潆语塞,半天没答上来。她扪心自问,之所以能如此轻巧地谈及与沈无恨的那段感情,不过是因为过去太久罢了。人间千年,不论再刻骨铭心的相恋,都如弹指般灰飞烟灭了,她这个人一向自诩记性不好,记不太清了。
可易水悲不同,关乎易水悲的一切仍旧历历在目,她还未能放下。
璇瑰见状叹一口气,几次欲言又止,终是说出口:“我知那人并非凡人,你与他定会再见。我只想提点你一句,往事不可追,过去的,终究是过去了,无需执念。若被一叶障目,就看不到眼前人了。”
“你最近可是去听法会了?说起话来像打禅机。”
璇瑰调转话头,问她:“兰阙没与你一道去修擎天柱?”
“你怎知他会与我同去?”
“你当修补擎天柱像修补你上清宫中的石柱一般容易?他定不放心你独自前去。”
“他确实去了,乌邪箭忽然倒塌,他为救我还受了伤。我本想带她来找你,你的医术不比那药王老头差到哪儿去,他却还是去了药王府。”
璇瑰却未多说,只说:“天要黑了,你还是尽早回去看看他罢。”
龙潆答应,她也确实该回去了。
临分别前,璇瑰突然拉住她的手,没头没尾地问了一句:“你,可曾想过将他唤醒?”
龙潆一时没明白过来:“谁?”
“你说是谁?他只字未留便在梵净宫长眠,你就不想问问他?”
原来说的是浮帝,龙潆鲜少见到璇瑰那般疾言厉色的模样,心中一沉,明明她刚听闻浮帝归真时难以置信,璇瑰肯定地告诉她浮帝不会再醒,如今她已经接受,璇瑰竟说出这种话来。
龙潆道:“别人不了解他的脾性,你我还不了解?他既已决意归真,又怎可能被唤醒?何况先神长眠,从无‘苏醒’一说。”
璇瑰喃喃道:“总会有办法的。”
龙潆道:“比起这个,我更想治好你的眼睛。如今我刚回天界,需做的事情太多,待我……”
璇瑰开口打断:“天黑了,你该回了。”
其实龙潆早已察觉,她的耳朵都能治好,眼睛如何治不好?无外乎是她不愿意睁眼看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