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逐渐有了些凉意,尤其是夜晚的风徐徐而过之时足以驱散白日里的热气,中秋佳节也近在眼前,朝家上下也开始忙碌着采购瓜果和准备制作月饼。
朝莫悔的身体已经痊愈了,但是脸上的笑容却变得少了起来,不再因为一些小事而哄堂大笑,下人们经常捡些好玩的事情说予她听,见朝莫悔如此便也知趣地不再讲下去。
朝影疏端着厨房新做的月饼敲开了朝莫悔的房门,“这是厨房做的枣泥月饼,你最爱吃的。”
朝莫悔上前取了一块尝了尝,评价道:“他们又偷着放糖了,我都跟他们说过枣泥够甜就不要再额外放糖了,他们还是不听。”
每年朝莫悔都嫌枣泥不够甜,厨房都会专门做一份加糖的给她,今年她却特意吩咐了厨房不必再加糖了。
朝影疏将盘子放在了桌上,她看了看朝莫悔头上仅有的一支白色珠花,随口道:“有件事情我要同你说一说。”
朝莫悔看着朝影疏说:“阿疏姐姐是不在家过中秋了吗?”
朝影疏点头,“无论你是这月底还是下月初遇到一个叫召远风的人,哪怕是将他安置在外面也不要带回家中来。”
朝莫悔默念了几遍这个名字,问道:“这个人跟小余儿认识对吧。”
朝影疏如实道:“是,你若是觉得有所亏欠,怎样都好,但是切记不要把他带到家中来。若是遇到了他,立刻写信给我,我会告诉你为何要这样做。”
朝莫悔点了点头,“好,阿疏姐姐什么时候走?”
朝影疏说:“明日。”
【天琅皇城 楼台月】
阮臻清将丝帕收了回去,对穆酌白说:“我在您最近喝的药中再添一味安神补气的,不会有很大影响的。”
穆酌白的脸色有些差,连平日里红润的嘴唇都泛着白,她起身揉了揉额角,“有劳阮上卿了。”
阮臻清见状,神情复杂地说:“我的建议还是将手头的公事放一放,等把身体养好了再说。”
穆酌白摇了摇头说:“我休息片刻便好,劳烦上卿挂心了。”
阮臻清听闻,面上瞬间升起了一丝怒容,“我是个大夫,您是我的病人,您如此作践自己我真的看不下去。”
穆酌白让一旁的侍女扶她起身,她伸手取过了掉落在一旁的奏本继续看了起来,“没关系,只要上卿不要把我身体的事情说出去便好。”
阮臻清急道:“这是迟早的事情,这个暂且不论。你可知方才你昏迷了多久?足足一刻钟!今时不同往日,你不能再如此对待自己。”
穆酌白被阮臻清吵得额角突突乱跳,顿时有些心烦意乱,她摆了摆手,对阮臻清说:“上卿先回去吧,我今日太累了,想再看会奏本便休息了。”
阮臻清无奈地摇了摇头,拿起自己的药箱抬手施礼道:“那我便不打扰您休息了。”
穆酌白颔首,“那我便不送了。”
阮臻清走出楼台月刚好遇见办公路过的冯延辞,随口道:“冯少卿,办公呢。”
冯延辞扯紧了马缰绳,抬头看了看楼台月的府匾,蹙眉道:“阮上卿真是有闲情逸致,是来找穆先生谈公事的?”
阮臻清笑着连声道:“是啊,是啊。这段时间忙些,劳烦少卿多上上心。”
冯延辞冷笑一声,“若是阮上卿能多回大理寺处理处理公务,我想我会更轻松些。”
阮臻清神情震惊地说:“谁说我不处理公务的?前些日子抓的那个风朔国奸细如何了?被你们打死了没?”
冯延辞双眉蹙了起来,“那个人已经移交天阁了。”
阮臻清一愣,随即说:“这么严重?恐怕那个人出不来了,那个人身上到底有什么东西?”
“不管他身上有什么信报,单凭那人是风朔来的刺客便足以治他死罪。”冯延辞看了看阮臻清身上的药箱,继续道:“穆先生身体不适?”
阮臻清摆了摆手说:“老毛病了,你也知道当今圣上懒得没边了,各地的奏本都是往楼台月送,穆先生怎么说也是个姑娘,身体吃不消了。”
冯延辞厉声道:“阮臻清,这话你也敢乱说?”
阮臻清耸了耸肩膀,“我说的是事实,要杀就赶紧杀。我宁愿当个大夫也不想在这皇帝身边逛,走了,逛花楼去喽。”说完,他提了提药箱的带子便离开了。
侍女回来时,穆酌白刚批完了西州药材的折子,头也不抬地问道:“阮上卿回府了?”
侍女摇了摇头,如实道:“没有,阮上卿去了花楼。”
穆酌白执笔的手一顿,继续问道:“他可见了什么人?”
侍女说:“一路上就在门口遇见了冯少卿,什么都没说。”
穆酌白颔首,“很好,下去休息吧,煎好的药放凉了再给我端来。对了,林公子走了有多久了?”
侍女脚步一顿,回道:“整十日。”
穆酌白抬头算了算日子,“原来还有五日便是中秋了,宫宴的衣服准备好了吗?”
侍女道:“都按照您的吩咐改好了。”
穆酌白看着手中的奏本说道:“可以了,下去吧。”
【天阁】
昏暗的地牢中阴气肆意,粘稠的液体正顺着刑具缓缓地滴落下来,落在地上发出轻微的响着。这里是天阁下设的牢狱,由段鸿轩直接管理,凡是进到这里的人没有一个是活着出去的。
段鸿轩隔着围栏看着绑在刑架上体无完肤的风朔奸细,他突然满意地笑了笑,“他是睡着还是醒着?”
天阁暗士弯腰颔首地说:“根据殿下的吩咐我们日日对他用刑,现下应该是醒着的,这人嘴硬的很什么都不肯说。”
段鸿轩颔首道:“他还能活多久?”
天阁暗士一愣,随即如实道:“再这么下去活不过五日。”
段鸿轩拍了拍手说:“很好,去请宸妃来,朕要请她看戏。”
风朔的奸细身体微微颤抖了一下,他的喉咙里发出极其细微的响声,仔细看才发现他的喉间插.着一根极细的铁丝,只要他发出声音鲜血便会顺着铁丝源源不断地流出来,此时稍有干意的铁丝又被鲜血所覆盖,他似乎不怕疼一般,依旧唔唔地发着声响。
段鸿轩听到声响,正准备离开的脚步顿了一下,他笑眯眯地看着那个奸细,“怎么?留你活到今日,你应该对朕感恩戴德并且死后要结草衔环的报答朕才是,为何朕总觉得你有些不满?”
奸细没再说话,片刻后他被人从刑架上放了下来,架着走出了这片阴暗的地牢。
突然的光芒让林秋砚有些不敢睁开眼睛,他的手脚带着沉重的锁链,还不等反应过来便被人扔在了地上。
这是一个极大的场地,北侧建有高台,四周有等待着出柙的猛虎。
段鸿轩为了满足自己的恶趣味建了一所斗角场,往往先让犯人与猛虎搏斗一番再施以酷刑,他喜欢看那些人脸上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表情。
林秋砚透过杂乱的长发看到了高台上端坐的穆酌白,突然很想笑,但是颈上的铁丝让他每笑一下都会变成心底无尽的苦楚。
穆酌白一身白色的宫服,袖口和襟口都绣着暗莲,她对于段鸿轩的这等恶趣味并没有什么兴趣,但是看着这等血腥的场面腹中不禁一片翻江倒海。
段鸿轩发觉穆酌白显然没有认出底下的人是谁,便饶有兴趣地问道:“朕给过爱妃机会了,爱妃为何不走?”
穆酌白将那本西州药材的折子拿出递给了段鸿轩,“这是西州目前所需要的药材,还请陛下过目,这次需要调动国库,还请陛下尽快下批。”
段鸿轩接过折子扔到了一旁,“爱妃的能力朕晓得,朕不需要过目。爱妃还没有回答朕方才的问题呢,为何不走?”
穆酌白对此早已见怪不怪,她垂眸将面前的酒杯推了出去,又命内侍端了一杯清茶上来。
段鸿轩见状,神情突然狠厉了起来,他挥了挥手让天阁的暗士将饲养的猛虎放了出来。
出柙的猛虎立刻扑向了场内唯一的血腥气。
林秋砚抓着长发遮住了面容,握紧了手中的铁链,先躲开了猛虎的狠扑。
猛虎一击未中,立刻反扑。
林秋砚一扯手中的铁链卡在了猛虎的口中,双肩却被猛虎狠狠地按在了地上,身上已经有愈合趋势的伤口重新裂了开来,鲜血流的一塌糊涂,每时每刻都在将林秋砚仅存的体力拽来出体内。
虎口中的腥臭味扑面而来,森森的獠牙上沾着粘稠的液体,它已经迫不及待地想将林秋砚吞食入腹。
林秋砚咬牙,双脚猛地踹向了虎腹。
猛虎吃痛地吼叫了一声,林秋砚这时才得以喘息,立即将双手交叉别紧铁链,翻身坐在了猛虎的脖颈上。
段鸿轩见此烦躁地啧了一声,对一旁的暗士说:“他为何还有力气?这个时候不应该已经被猛虎咬死了吗?”
暗士说:“此人武功高强,不过现下已经是强弩之末。”
段鸿轩点了点头,觉得若是林秋砚样样不行大概也得不到穆酌白的青睐,他悄悄地看了一眼穆酌白依旧波澜不惊的神情,顿时怒火中烧,他吩咐道:“再放一只出来。”
穆酌白闭了闭眼睛,强压下了一股不适,问道:“陛下,此人是谁?”
段鸿轩随意地笑了笑,“一个风朔的奸细而已。”
穆酌白说:“既然如此我便先告退了,我今日不舒服,实在是看不得这种血腥的。”
段鸿轩嘲讽道:“爱妃这么说像是平时看得了一般,平日里朕可以让爱妃走,但是今日不行。”
穆酌白只好安分地坐在椅子上,小口吃着桌上的点心压着胸腔内的那股不适,有些不安似乎又是刺痛。
另一只白虎从木柙中蹿了出来,它先是甩了甩身上的毛,随后迅速扑向了正在与花纹虎死缠的林秋砚,一掌将他从花纹虎的背上拍了出去。
林秋砚的身体猛地撞上了墙壁,他一时半刻没有反应过来,身体各处都在痛,过多的鲜血不满足于从他的口中溢出,而是从鼻腔眼眶里争先恐后地流了出来,它们似乎已经抛弃了林秋砚这具破烂不堪的身体。
两只猛虎正准备扑上前将林秋砚撕成碎片。
高台上的段鸿轩及时制止道:“给朕拉开,先别把人咬死了。”
段鸿轩话音刚落便有四个暗士闪了出来,及时将猛虎拉回了木柙里,两只猛虎心有不甘地舔了舔嘴角的鲜血。
穆酌白看向了躺在地上浑身是血的奸细,突然觉得有些眼熟,紧接着她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给捏住了,让她胸腔中难受的更厉害了。
段鸿轩看着穆酌白双眸中的惊恐,心满意足地说:“终于见到爱妃露出些其他的神情了,不过先别急。把人带上来,拨开头发让宸妃看看是谁。”
穆酌白死死地抓住了衣服,心中祈祷着千万别是林秋砚。
当暗士撩开林秋砚的头发,穆酌白看到那双眼睛时,面上的血色顿时退了下去,她狠狠地咬了咬嘴唇,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段鸿轩问道:“怎么样?宸妃认得这个人吗?”
穆酌白看着林秋砚,对段鸿轩说:“你是怎么抓到他的?”
段鸿轩神情轻蔑地笑道:“怪他自己太大意,一个崴脚的女孩而已他也敢去救,真是无知。”
穆酌白起身,怒视着段鸿轩说:“你说过要放我们走的,我留下了,你为何不能留他一条性命?”
段鸿轩收敛了脸上的笑容,“因为爱妃的心随他走了。”
穆酌白用被冷汗浸湿的双手抓起了段鸿轩的前襟,一字一顿地说:“怎样你才能放过他?”
段鸿轩制止了周围想要上前的暗士,将穆酌白的手指一根一根地掰了下来,随后将她推到了高台的边缘,“来人,把宸妃制住,让她亲眼看着。上针刑,不,用竹签。”
穆酌白顿时双腿一软,直愣愣地跪了下来,任凭两个暗士将捏着她的双肩,强迫着她看那些竹签是怎样没入林秋砚的甲缝中。
绝望从穆酌白的心底升了起来,连同着腹部的剧痛,将她扯入了挣扎无果的深渊中。
林秋砚喉部的铁丝先是被抽了出来,他已经痛到无法出声,看着那些细长的竹签凭借着外力一点一点地钻入他的甲缝,他也痛不过却已经没有力气挣扎了,只是偶然微微的抽搐一番,证明他还活着。
穆酌白默然地看着这一切,她没有眼泪也没有声嘶力竭,身心都在那片深渊中挣扎着。
随后便是两个竹签刺入了耳中,甚至往更深处钻,林秋砚感觉周围的一切瞬间离他远去,他已经听不到任何的声音了,却依旧感受着那灭顶的痛苦。
林秋砚费力地抬起头想再看一眼穆酌白,却看到的是两根对着他眼睛而来的竹签,他突然有些害怕,往后瑟缩了一下,随后用尽全身的力气直起了腰身,声音嘶哑地喊道:“酌白!”
视线内顿时一片血红,随后这片存留在林秋砚脑海中最后的色彩也逐渐退去,剩下的只有无边无际的黑暗,他却心满意足地笑了起来,因为他最后一眼看到的人是穆酌白。
穆酌白那些死在段鸿轩手中的情感被林秋砚竭尽全力的一声嘶吼全部唤了回来,眼泪汹涌地流了出来,似乎要补完她这些年埋在心中的酸楚和不甘。
段鸿轩大笑了起来,“酌白,还满意吗?是不是我杀了他,你的心便会回来?”
林秋砚仰面躺在了地上,脑海中残存的全是与穆酌白过往的种种,他心中有憾,到现在他也不知道穆酌白的心是不是在他这里,又或是遗落在什么地方需要他去寻。
穆酌白双眸空洞地说:“放开我吧,让我去送他最后一程。”
段鸿轩摆了摆手,两个暗士放开了穆酌白。
穆酌白扶着栏杆起身,双腿发软,浑身冷汗阵阵,她有些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幕,最终眼前一黑从高台的楼梯上滚落了下来。
穆酌白也想就此睡过去,但是她心中记挂着林秋砚。
周围侍女一片尖叫,段鸿轩也晃了神,迅速从高台上走了下来想要扶起穆酌白。
穆酌白却忍着疼痛率先站了起来,无论如何她也要去送林秋砚最后一程,不为别人只为她自己。
一朵红色的血花绽开在穆酌白的宫服上,沾湿了她的鞋袜,有侍女或是内侍想要上前来搀扶她,却被她一一呵斥了下去,即便是有不怕死的,也被她手中的刀片吓得不敢上前。
穆酌白扑倒在林秋砚的身侧,她颤抖的手无处去放,生怕触疼了林秋砚的伤口,只好拨开了他面上的乱发,用袖子擦了擦那上面的血污。
还是少年时的模样,就像在稷下学院求学时,穆酌白躺在树下假寐,林秋砚也是这般用袖子擦掉她脸上的热汗,他沾沾自喜以为穆酌白不知晓,其实她什么都知道。
穆酌白摸索着握住了林秋砚的手,她明知道林秋砚听不见,依旧颤声说道:“秋砚,我在这里,我在这里。你再忍忍,一会便不痛了。”
段鸿轩见状,大喊道:“传医丞!”
穆酌白感受着林秋砚一点一点归于平静的脉搏,顿时觉得心痛如绞,发自内府的嘶吼从唇角溢了出来,平息过后却是惊惧万分的低泣声,“你……你别走。林秋砚,我错了,我知错了,我大错特错了。”
未进宫之时的穆酌白被林秋砚用惨状和鲜血给唤醒了,她依旧是西州那个跟在易先生身后要着习武、笑容纯真,面颊上两个若隐若现的酒窝,扬言要精忠报国的小姑娘。
不过随着林秋砚的离开,那个小姑娘也随着一起离开了,留下了只剩下一丝精气神的穆酌白,她的心血早就为大胤熬干了。
若是能在早些时候遇见该有多好,穆酌白想跟林秋砚去北凉看大雪纷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