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夜,暗蓝色的天空,星辰寥落,寒风阵阵,将梅树上的香雪吹落。
青影在空中划出一道道残痕,都说寒冬的夜会吞噬掉无边无际的光辉,烛光摇摇曳曳地黯淡了下去,青影的刀光却丝毫不减。
一颗粗糙的石子泛着寒光从暗处飞了出来,朝影疏迅速转身将石子挡飞,紧接着两颗、三颗石子接连不断地朝她飞来,朝影疏一一躲开,并把它们朝原方向打回去,动作迅速。
来者从暗处闪身坐到了屋顶上,身形有些摇晃,他取下挂在腰间的酒袋,指着朝影疏,笑容豪放,声音略哑,“影疏女儿,老夫果然没有看错你,你肯定比那三个笨蛋有出息。”
“师父?”
来者不过三、四十岁的年纪,却以老夫自称,若是放在寻常百姓家定要被抽打一顿,让他涨涨记性,收收他这目无尊长、狂妄自大的性子,但是放眼整个大胤却无人敢打他,因为都打不过他。
大胤朝第一剑者——厉风行。
前世,朝影疏曾经问过厉风行为何要为大胤卖命,那日厉风行喝得醉醺醺的,眼睛却出奇的明亮,不带丝毫的醉意。
“我哪里是为大胤卖命,只不过是收几个徒弟,教点功夫就成了为大胤卖命啦?你也太看得起我了,都说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你们能不能混出些名堂来,还要看你们自己不是吗?再说到底是谁受益还不知道呢。”
厉风行说这句话时,拇指一直摩擦着剑铭,那也是朝影疏第一次见到他的剑,名为不羁,剑长五尺,通体漆黑。
厉风行从屋顶上飞了下来,他将手中的酒袋扔给了朝影疏,烈酒入喉,驱散了冬夜的严寒。
“明日就是族会了,别丢老夫的人。”说完,厉风行本想拍一拍朝影疏的肩膀,转而又想到姑娘已经十六了,出落大方不再是小女孩了,这种小动作以后还是少点好,他的手一转将朝影疏手里的酒袋夺了过来。
厉风行灌了一口酒,一边擦着嘴,一边往院门口走去,“你家客房多,老夫随意找间凑合一晚,你早些睡,明天好好表现。”
朝影疏看着厉风行的背影,将青影收回了鞘中,前世的厉风行带她接触了一个神秘的组织,朝影疏能在一年内逼近天琅皇都也是受了这个组织不少恩惠和帮助,如今她却不想再重蹈前世的覆辙。
想到此处,朝影疏从怀里拿出一块雕刻着“御影”的铁牌,御影同那个神秘的组织一样,只不过各为其主罢了。
相传那个神秘的组织已经在大胤朝存在了一百多年,也就是开国便存在,皇族不但不加以打压,还置若罔闻,像是默许了它的存在一般。
朝影疏将铁牌收回,拿着青影回了房间,不一会她穿着一身沉重的斗篷溜了出来,腰间挂着一对明晃晃的弯刀,泛着寒月般的冷光。
冬月的夜,四处荒芜,朝影疏轻车熟路地找到了节度使的府邸。
南邑的军政长官,御令中写他私自征兵,聚众密谋意图不轨,命朝影疏前去调查,若情况属实,格杀勿论。
朝影疏刚落入院中,轻车熟路地避开巡兵,前世她刚进院子便发觉了不对,林节度使的府邸巡兵太多,更换次数多,时间短,就算他不打算密谋造反,这等重兵护院,也难免不让人生疑。
前世,朝影疏也确实杀了他,但是也险些为此丧命,朝家一朝没落,她便被扣上了谋害朝廷命官的罪名,御令在完成后会与“信物”一同送往天琅皇都,朝影疏根本没有为自己脱罪的证据。
不知不觉之间,朝影疏来到了林天泽议事的地方,她所听的内容与前世相差无几,她也没有那么多耐心听下去,朝影疏从怀里摸出那块铁牌扔了进去。
铁牌不偏不倚钉在了沙盘上,激起了一层蒙蒙细沙。
朝影疏推门而入,她先是嗤笑一声,“林大人可真是心大,或许被人抄了家都不清楚。”
重兵破门而入,将各位议事大人都围在其中,四面风袭,烛火忽暗忽明,局势紧张,若是此时有人秘密监视,估计也很难被发现。
林天泽一脸惊恐,“你是何人?”
来者声音嘶哑,身形在黑色斗篷的掩盖下根本无法辨别。
朝影疏指了指沙盘上的铁牌。
林天泽将铁牌拿起来一看,神色恢复了平静,反手将铁牌扔给了朝影疏。
“林大人放心,我此行并无恶意,只是规劝你保命,上书言‘南海海盗猖獗,招兵实属下策,此等小事惊扰圣驾,实属意外,密谋造反更是无中生有’,还希望大人能够收敛些,想想己身亲眷与各位大人。”
林天泽眉毛一皱,“你这是何意?”
其中一个峨冠博带的文官说:“林大人,可不能信她,御影本就是皇帝的人,她来此恐怕目的不纯。”
朝影疏摩擦着弯刀的刀柄,“我确实目的不纯,我身为御影违反御令不杀林大人,已是不忠,还希望林大人按我说的去做,我们互相保命,还是说林大人想试试你这精兵保不保得住你和各位大人的命。”
林天泽微微一哂,他挥了挥手令重兵退下,“阁下请上座。”
“坐就不必了,林大人还是多余出些时间来考虑考虑我的提议吧。”说完,朝影疏离开了房间,隐入了黑暗中。
“大人,我们……”
林天泽面色阴沉,他低声道:“先按她说的去做,以现下的局势来看,我们确实没有跟皇帝一战的可能和必要。”
朝影疏在小巷中疾行一段时间后便拐到了大路上,将身上的斗篷搭在了臂弯处。
流觞街是南邑天华城最繁华的一条街,花楼赌坊酒家彻夜灯火通明,络绎不绝,天华城的街道森罗万象,四通八达,朝影疏在一条巷子末,寻到了最熟悉的夜宵摊,五文钱便能吃上一大碗馅多皮薄的馄饨。
摊主是个年仅六十的婆婆,一个小推车,几盏灯笼,两张桌子,几张长椅构成了一个简易的摊子,她自己坐在推车后,对着微弱的烛光包馄饨。
热腾腾的馄饨很快便端了上来,青翠欲滴的葱花飘在带着油花的面汤上,香味扑鼻。
天空中落起了细细的雪花,在灯笼的光晕中,像是细碎的星子残渣。
朝影疏吃的很慢,像是要将肉馅里的葱沫也尝清楚。
“婆婆,来一碗馄饨!”少年清朗的声音打破了冬夜的寂静,周围的一切像是活了过来一般,他将五文钱放在摊车上,挑了朝影疏对面的位置坐了下来,冷得不住地搓手。
朝影疏抬眼扫了少年一眼,是莫照书。两个人的第一次见面应该是在明日的族会上,朝影疏今夜去寻了林天泽,能在此遇到莫照书也算是合情合理。
莫照书见朝影疏抬头看了他一眼,双眸亮了起来,“小姑娘,这么晚了还在街上逛啊。”说完,他像是受不住冷风一般呛咳了几声。
朝影疏见状取了手帕递上前。
莫照书接过手帕道了谢,看着她一干二净的碗底笑了起来,“你这么喜欢婆婆家的馄饨?”
朝影疏点了点头,“你也喜欢?”
莫照书摇了摇头,笑容依旧,“不,我有一个故人经常提起,于是我今日特意来尝尝,看看是不是有她说的那么好吃。”
说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馄饨端了上来,莫照书先是尝了一口汤,两只馄饨下肚后便放着不动了。
“不合胃口?”
莫照书苦笑,神情昏暗不明,“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好吃。”
“或许你那位故人怀念的不是这里的馄饨,而是天华城的繁华呢?”说着,朝影疏一手抄起斗篷,一手端起碗放回了摊车上。
朝影疏前世经常想念这里的馄饨,只是再没有机会吃到过,久而久之在她的心里,这里的馄饨已经代表了天华城,她想念这里的一切。
莫照书见她要走,立马起身跟了上去,见朝影疏腰间挂着两柄弯刀,开口问道:“姑娘也是武者吗?”
“不像吗?”
莫照书笑了,“像,但是没见过像你这般小的,这弯刀你用着并不称手吧。”
朝影疏看了看腰上的弯刀,意兴盎然,“何以见得?”
莫照书指了指朝影疏的手,“方才我见姑娘的右手茧略多,就猜想姑娘用单手兵器应该多于双手。”
朝影疏微微一笑,不再说话,莫照书还是如同前世一般聪明,索性前世此人不是站在自己的对立面,否则一个江衍再来一个莫照书,估计她连天华城都走不出去。
就在朝影疏愣神的片刻,莫照书突然抓住了她的手腕并将她拉入一处巷子的拐角。
“何事?”朝影疏下意识地将手按在了腰间的弯刀上。
莫照书竖起食指贴在嘴唇上,小声说:“你看四周,这些人不知道是不是冲我们来的。”
周围的屋檐上站了五六个黑衣人,他们像是与黑夜融为了一体,又像是立在屋檐上的黑羽鸦,静待着时机。
一声尖锐的夜枭啼叫声。
黑衣人迅速朝两人冲了过来。
朝影疏拔出腰间的弯刀,还不等莫照书阻止,便只身冲了上去。
弯刀出鞘带着清脆的鸣叫,像是破壳展翅的雏鸟一般,向世界展示着它锋利和新生,整条黑暗的巷子里都是一对上下飞舞的新月。不过它早就成名,多年的沉寂只是让它蒙尘,不曾夺走它的光辉和传奇。
“是亘古。”
黑衣人退后了一步,亘古与不羁并列当世七把神兵利器第三名,不是兵器名声显赫,而是它们的主人年少成名,随身的武器早就成为了神话。
“舞惊鸿?”
“不可能,她早就死了。”
朝影疏退回莫照书身边,“你们是林大人派来的?”
莫照书拉了拉朝影疏的衣袖,“小姑娘,不如我们先逃吧。”
“不行,它们一个都不能跑。”说完,朝影疏再去冲了上去,若真是林大人派来的杀手,以御影的规矩他们确实不能活下去。
以御影的身份出现需遮面,若是被人看到了长相,便只有两条路可以走,一是自戕,二是杀掉其他人。
也没有人在见到御影的时候,第一反应是去揭人家的面具。
朝影疏现在还需要御影的身份,太快暴露只会让她死路一条,朝影疏现在自己都没有搞清楚状况,只能按兵不动。
“何必呢?”
朝影疏将弯刀的其中一把扔给了莫照书,再次朝黑衣人冲了过去,弯刀在她的手中不断地翻转,招式狠毒,冷光与血色交替纷飞。
莫照书双手握着弯刀,一脸不知所措。
重物落地伴随着一阵闷哼声,莫照书急急忙忙地从藏身处跑了出来,他上下打量了一下朝影疏,见她没有受伤才松了一口气。
朝影疏收了刀,“回去吧,去跟林大人复命吧,让他好好考虑考虑。”
黑衣人捂着伤口迅速逃离了巷子。
“今夜连累你了。”朝疏影说。
莫照书慌忙摆手,将弯刀递了回去,“在下莫照书,敢问姑娘何名?”
“朝影疏。”
莫照书笑了几声,他将朝影疏随手丢下的斗篷取了回来,“好名字,不知朝姑娘家住哪里,天黑了,我送姑娘回去吧。”
朝影疏上下打量了一番莫照书,想起他方才拿弯刀的样子就想笑,她接过斗篷,“不必了,我自己就能回去,莫公子还是能平安回去驿站的好,若是不能,可否需要我送公子一程?”
莫照书拍了拍胸口,颇为豪气地说:“我好歹也是个大好男儿,怎么会需要姑娘家送。”
朝影疏点了点头,转身离去。
莫照书欲言又止地看着朝影疏的背影,最后摸了摸鼻子,讪讪地往驿站走去。
【天琅皇都 昭华殿】
殿内灯火通明,段鸿轩伏在桌上如痴如醉地盯着画纸,时不时用毛笔在上面添点颜色,贴身内侍端了一碗甜汤上前,在段鸿轩身侧低声说,“陛下,雁王殿下已经抵达了天华城,明日可以如约参加族会了。”
段鸿轩起身,收起画卷,“跟皇叔说,让他帮朕看看,那四个御影到底合不合格。”
“陛下放心,雁王殿下聪慧,定不会辜负圣恩的,只不过……”
段鸿轩斜眼看了一眼内侍,面色不悦,“只不过什么?有话就说,没话就滚下去。”
内侍一脸惶恐,“奴婢不敢,奴婢只是想提醒一下陛下,往年族会雁王殿下都不会理的,今年如此只怕别有用心。”
“那是朕的亲皇叔!”段鸿轩一脸不耐烦地说,“朕的身边要是少点你们这些挑拨离间的人该有多好,去请穆先生进宫,就说朕有事与她相商。”
“是。”
穆酌白来的很快,此前的那位内侍已经下去领罚了,若是他在定会发现这位谋士与方才段鸿轩看的画上的人一模一样。
穆酌白一身青衣,个子高挑,长眉凤眼,出尘脱俗,一根玉簪挽起了大部分青丝,她抬手施礼,“不知陛下这么晚喊我来有何事?”
“穆先生请坐,朕特意准备了秋月白来招待先生。”段鸿轩将酒壶从炉中取出,分别倒入了两只酒杯中。
“谢陛下。”穆酌白撩起衣摆坐到了段鸿轩对面,“还请陛下说正事。”
段鸿轩也不恼,他取出一份大胤地图摆在穆酌白面前,“先生有所不知,朕最近甚是苦恼,南邑节度使意图不轨,北凉边界草原部落偷袭不断。”
“陛下有所不知,塔格尔草原众部落近来大雪不断,粮食断绝,牛羊饿死了大批,这时候陛下应该彰显善心,救助塔格尔部落,彰显联邦之谊,也不枉塔格尔部落连年进贡。”
段鸿轩赞同地点了点头,“朕也是如此想的,只不过南邑那边……”
穆酌白微微一笑,恍若仙子临世,“不如臣替陛下走一趟。”
段鸿轩愣神,立即答应了穆酌白的提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