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梅香楼迎来了一位特别的客人,一个身量修长,白衣翩翩的刀客。
老鸨率先迎了出来,先是上上下下打量了一般这个刀客,只看外表光是这身衣裳便价值不菲,上面的暗纹都是用银丝线绣出来的,一只鎏金面具遮住了他下半张脸,光是这双如同古井般的眸子便足够让人神魂颠倒。
但是老鸨觉得这位绝世的刀客身上最珍贵的东西应该是他腰间的长刀。
“不知贵客喜欢什么样子的姑娘,我们这里都有。”
刀客扔了一只鼓鼓囊囊的钱袋子给老鸨,“我想找一个在这座楼中跟随您最久的姑娘。”
老鸨一听,先是打开钱袋子看了看那满满的金叶子,又遣散了周遭的姑娘,她引着刀客到了一处较为僻静的地方,“原来贵客是来打听事情的,不是来寻乐子的。”
刀客说:“行乐正事两不误。”
老鸨笑着点了点头,“那贵客楼上请吧,三楼清心阁,我保证让您满意的姑娘去服侍您。”
“有劳。”说完,刀客便抬脚上了楼。
老鸨看着刀客一步一步的上了楼,她突然抬手弹了弹钱袋子,“真是拙劣啊。”
刀客落座后没多久,一位曼妙的女子便端着酒菜敲开了房门,她举手投足落落大方,丝毫没有风尘女子的俗气。
“公子安。”说完,红鸾略微欠身施了一礼,随后她便跪坐在刀客身边将酒菜摆好。
刀客的目光被红鸾的一双纤纤玉手吸引了过去,那双手十指纤长,白至透明,一看便知是从不握刀剑、不做粗活的人,“你这双手倒是生的好看。”
红鸾伸出双手握住了刀客的一只手,不禁惊呼一声,“呀,您的手竟然生的这么小巧。”
刀客虚握着红鸾的一只手,只感觉细软似无骨,“你叫什么名字?”
红鸾一副羞赧的模样,呵气如兰,“婢子红鸾。”
刀客伸手抬起了红鸾的下颌,“你倒是生的一副好模样,若是在外必定能寻得一个好人家,何故沦落风尘?”
红鸾微微一笑,她双目含情脉脉地看着刀客,“良家女有良家女的喜忧,风尘子有风尘子的喜忧,而我偏爱风尘子的快活,如此以来风尘与我倒不是何种芥蒂,且我又不在乎别的看法。”
刀客笑道:“红鸾姑娘的豁达让我好生敬佩。”
红鸾半靠在刀客的怀中,轻声说:“公子过誉。”
刀客拈起红鸾的一节发尾细细地把玩着,“我来此作何,想必都同你讲清楚了。”
红鸾说:“公子有话请讲,婢子都明白。”
刀客问道:“你入风尘多少时日了?”
红鸾微微一笑,意有所指地说:“婢子是同梅香楼一起的,知晓不少的事情。”
刀客从怀中取出了一块玉璜塞到了红鸾的手中,“楼中可有位叫红袖的姑娘?”
红鸾窝在刀客的怀中把玩着那块玉璜,回道:“她死了,被唐和风杀死了,但是这件事只有我们楼里的婢子知晓。”
刀客说:“你同她关系如何?”
红鸾翻身坐好,她看着刀客的眼睛说:“非常的要好,我同红袖如亲姐妹一般。”
刀客说:“那前天夜里可有重要的贵客前来?”
红鸾点了点头说:“唐先生带了一位公子哥来,两人清心寡欲地如同和尚一般,只是叫人弹唱了小曲。”
刀客沉思了片刻才开口道:“句句属实?”
“自然。”红鸾好奇地打量着刀客的面容,她伸手抚了抚那遮面的鎏金面具,眼神迷离,“公子让我见见真容,我再同公子说一个秘密可好?”
刀客点了点头,他以眼神示意红鸾可亲手取下面具。
红鸾伸出自己的手缓缓地取下了面具,如同晨风吹散了山间的雾霭,一切都尽收眼底,这位冷静自持又温柔的刀客竟然是一位清丽的女子。
朝影疏说:“现下红鸾姑娘是否可以兑现承诺了?”
红鸾将面具放在了桌子上,神情有些失落地说:“其实唐先生也是个可怜人,他一心一意只为将唐家发扬光大,可他那个侄儿却处处与他针锋相对,他本无意,别人却有心编排,姑娘说他可不可怜。”
朝影疏起身拿起面具戴在了脸上,“红袖姑娘,后会有期。”说完,她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便离开了梅香楼。
红鸾摩擦着手中的玉璜,轻笑着喝完了桌上的酒水。
第二日一早朝影疏如约离开了川蜀,唐和风派人一路暗中跟踪着,直至他们进入了天华才撤回。
朝影疏回了南邑便在朝家住了下来,丝毫没有要同回东岚的打算,整日里早出晚归,连江衍都很少见她。
书伯倒是忙碌了起来,袁毅几日前从东岚来特意同书伯商议了二人的婚事,书伯高兴万分,已经着手准备了起来。
朝影疏回来看着朝家内里挂了些召显喜庆的红色绸缎也没有作何意见。
一日深夜朝影疏从外归来,路过前堂时见灯亮着便走了进去。
书伯还未睡,他见朝影疏回来,将一旁的帖子递给了朝影疏,“疏丫头,这是宴请宾客的名录,你要不要看看?”
朝影疏随意地翻了翻便放在了一旁,“明日给江衍看吧,让他拿主意吧。”
书伯笑着点了点头,“疏丫头最近怎么了?似乎不太开心。”
朝影疏不自觉地摸了摸自己的脸,“我一直都如此。”
书伯摇了摇头,一脸慈祥的说:“若是从前的话,我是信的。但是自从你遇到雁王殿下后,整个人似乎都变了,话多了也爱笑了,眼中也是神采奕奕的。”
朝影疏忍俊不禁,“有那么明显吗?”
书伯说:“你自己不知道罢了。时辰也不早了,早些回房吧,不要整日生闷气,把话说开对两人都好。”
“那您也早些睡。”说完,朝影疏便离开了前堂。
江衍最近因为无聊在天华城内捡了一条黄色的小奶狗,夜间怕它无处睡便跟书伯要了些破旧的布料给它做了个窝,又怕朝影疏嫌弃所以把窝放在了卧房的外间,好歹也是有了个遮风避雨的地方。
朝影疏轻手轻脚地推开门,小奶狗被惊醒,立刻奶声奶气地朝着她吠。
朝影疏便站在原地与小奶狗对视。
江衍披着袍子睡眼朦胧地从里间走了出来,他看到朝影疏顿时来了精神,他快步上前握住朝影疏微凉的手,“你这个没良心的总算回来了。”
朝影疏微微错愕,她总觉得江衍的这个语气有点像抱怨丈夫晚归的小媳妇。
江衍见朝影疏不说话,以为她还在生气,于是他抱起朝影疏坐在了一旁,“还在生我气呢?我只是想保证你的安全而已,月上寒宫比起你来说根本不算什么。”
朝影疏摸了摸江衍的后颈,低声道:“抱歉,把你吵醒了,应该明日一早来寻你的。”
江衍吻了吻朝影疏的脸颊,“没有,你最近在忙什么?”
朝影疏说:“一些杂事而已,北凉那边的。你最近需要什么直接跟书伯或者幼安说便可。”
江衍冷哼了一声,“别提了,幼安那小姑娘天天调侃我。”
朝影疏笑着说:“当初族会的时候,那个小姑娘可想知晓你长什么模样了,她大概做梦也没有想到会同你日日相见。她还小,你别同她计较。”
江衍说:“我怎么会同她计较。”
小奶狗见没人理它,便耷拉着脑袋哼哼唧唧地回了自己的窝中。
朝影疏伸手握住了江衍的右手,默不作声地摸着上面的那条疤痕。
江衍贴近朝影疏的耳朵问道:“你想要做什么?”
朝影疏说:“我在研究你的左右手。”
江衍一愣,随即讪笑道:“这有什么好研究的?难道长得跟你的不一样?”
朝影疏说:“当初在东岚边境莫照书救我的时候,好像用过左手剑。而且在川蜀这几次,你似乎有时候用的也是左手。”
江衍说:“是不是感觉很稀奇?”
朝影疏说:“我虽然对剑陌生,但是我听说过一个很厉害的左手剑,你知晓他吗?”
江衍摇了摇头。
朝影疏说:“所以你是真不会还是假不会?”
江衍心里有些急了,他神情极其认真地说:“真不会,左手不如右手好用。内力是真的被顾湘云废掉了,不骗你。要不你打我一掌试试?”
朝影疏笑了笑,她起身摸了摸小奶狗毛茸茸的脑袋,“你先睡吧,我去书房睡。”
江衍慌里慌张地上前将朝影疏揽在了怀中,委委屈屈地说:“不是不生气了吗,还让我独守空房?!”
朝影疏解释道:“明日我还有事要早起,怕影响你。”
江衍扯着朝影疏往里间走,“不影响不影响,你走了我再睡。”
朝影疏没辙只好睡在了自己的房间里。
江衍早晨还抱有一点希望,等他真的醒来时空荡荡的枕边顿时让他的心凉了一半,他对着床幔愣了片刻神才掀起被子起身。
床上的一滩血迹引起了江衍的注意,他迅速把棉被叠了起来,唤侍女进来将床单收起来拿去洗了。
“小姑娘长大了。”
晌午的时候下了起了雪,本来只是不起眼的小雪花,一炷香后便成了鹅毛大雪。
江衍午睡醒来看着无休无止地大雪不免担心起朝影疏来,他取了大氅和油纸伞,找到了书伯,“阿疏近几日是去哪里了?”
书伯看着外面的大雪,面上也是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其实我也是很不清楚。疏丫头从小便独来独往,很少同我们交谈,现下大了更是不可能了。”
幼安兴冲冲地从外面跑了进来,“阿疏小姐回来了。”
江衍把油纸伞一扔,拿着大氅便急匆匆地冲了出去。
李慕然将马车驱赶到了朝家的门前,朝影疏从车儿板上跳了下来,然后将马车上的孩子一个一个地抱了下来。
江衍快步迈出门槛,顺手将大氅展开披到了朝影疏的肩上,“特殊的时日,怎么也不多穿些?”
“谁知晓今日会下这么大的雪呢。”朝影疏转头对书伯说,“书伯吩咐厨房煮些热汤食给这些孩子们吃吧。”
江衍这才注意到朝影疏周身的七八个小豆丁,各各都灰头土脸的,怯生生地看着四周,裸露在外的皮肤冻得通红,有些还生了冻疮。
江衍问道:“这都是那里来的孩子?”
朝影疏解释道:“北凉那边跟家里人走散的孩子,还有一些西州的。”
江衍听闻立刻转移了话题,“鞋袜湿了没有,这个时候可不能受寒。”
朝影疏伸手安抚性地握了握江衍的肩膀,转头对李慕然说:“将消息收录一下,若是能找到他们的父母更好。”
李慕然说:“若是被遗弃的呢?”
朝影疏思索了片刻说:“若真是被遗弃的,朝家也不缺几口饭食。”
李慕然领命。
江衍见朝影疏根本不搭理他,索性俯身将朝影疏横抱了起来,神情有些不悦地说:“鞋袜都湿透了,还在这边闲谈。”
朝影疏一惊,她捶了捶江衍的肩膀,“我的事情还没安排完。”
“有身体重要吗?”江衍说,“李掌事,这件事情你自己拿主意吧。阿疏今日身体不舒爽,不宜在风雪天里久站,我先带她回去了。”
李慕然还不曾说什么,江衍便抱着朝影疏离开了。
江衍踢开房门,把朝影疏放在了床榻上,“你等等我去给你打热水。”
朝影疏制止道:“不用那么麻烦,我又不是第一次。”
江衍伸手脱下了朝影疏湿透了的鞋袜,用一旁的干毛巾擦去了上面的雪水,“每一次都要小心照顾着。”说完,他便转身离开了房间。
朝影疏曲起腿盯着自己的脚看了片刻,随后毫无预兆地红了脸,虽然她同江衍已经是夫妻,最亲密的事情也做过,但是双足被人握在手中多少还是有些羞赧。
江衍端了一盆热水进来,随后又将火炉拖近,将自己的手烤至滚烫后准备去握朝影疏的脚。
朝影疏收了脚,一脸惊恐地问道:“不……不用了……”
江衍说:“先把脚暖过来,要不你现下去泡,一会儿会又痛又痒。”
朝影疏抖了抖衣摆将自己的双脚藏了起来,说什么也不让江衍替她暖脚,“不……不用了,我这样暖暖便好。”
江衍拉过朝影疏的脚踝,“跟我有什么不好意思的,该做的不该做的不都做了吗?”
朝影疏羞赧地抿了抿嘴唇,没再继续挣扎,“你……你的手真暖和。”
江衍抬眸看了一眼朝影疏,调侃道:“第一次见你脸红成这个样子,若是三日后再这样红估计连胭脂都不用涂了。”
朝影疏默不作声地看着江衍把她的双脚泡进了热水中,修长的手指不轻不重地按揉着她足底的穴位,在外奔波的疲惫和寒冷在一瞬间全部消散在了热水中。
江衍说:“书伯给我看那名录了,我没让邀请宾客。”
朝影疏说:“也好,我不喜欢热闹。”
江衍说:“婚事便在你家礼成吧,不必再大老远跑东岚去了,反正我们就是缺拜父母。”
朝影疏点了点头说:“都随你。”
江衍说:“所以那些孩子是在哪里找到的?”
朝影疏一愣,她没想到话题转变的这么快,“西州一战结束后我便一直在留意。”
江衍试了试水温,把朝影疏的双脚取出来,擦干净上面的水珠后裹在了被子中,“留意那些做什么?”
朝影疏握住了江衍的手,“因为我想弥补些什么,毕竟这些都是我们所亏欠的。”
江衍怔愣了一瞬,片刻后才道:“把手松开,我去倒水。”
江衍从不知晓朝影疏心里原来是这么想的,他擦了擦手上的水珠,他觉得自己大概永远也成为不了朝影疏心中所幻想的那个潇洒肆意的少年郎。
江衍亲手讨了债,他不觉得自己错。
江衍稳定了风朔的江山,开扩了风朔的土地,是风朔的恩人。他侵占了大胤的土地,伺机煽动塔格尔来犯北凉边界,是大胤的罪人。然而让风朔铁骑驻足在天琅城的边境是江衍最后的慈悲,因为段鸿轩父子的所作所为,他为他的父母和自己感到不值。
家破人亡的痛苦,蛊毒所带来的十多年的伤病,不得已练就的八面玲珑的面具……
或许,江氏夫妇未亡,江衍应该是那副少年郎的模样。
可惜,他走过满是荆棘的路,遇到一丝光亮就想抓在手里,摸爬滚打一路,变成了自己不太喜欢的模样,偏偏对那束光亮格外的向往。
是了,江衍想起来了,朝影疏最初吸引他的可不就是那百折不挠,隐忍又不服气的小身子骨嘛。
因为朝影疏做了江衍所不敢的事情。
江衍是暗沟里的老鼠,做着见不得光的肮脏之事。
所以,无论是多残败不堪的人也会是别人的光。
朝影疏刚穿好干净的罗袜,江衍便回来了,她坐在床侧将棉被叠了起来,“江衍,你现下还和顾湘云有联系吗?”
江衍欺身上前,故作严厉地道:“还叫我的名字。”
朝影疏一愣,她侧头去看江衍,疑惑道:“那应该怎么称呼你?相公?江郎?”
江衍震惊地倒吸了一口凉气,他伸手捏了捏朝影疏的脸颊,欣喜地说:“你这小姑娘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怎么叫得这么合我的心,你再叫一遍我听听。”
朝影疏突然有些叫不出来了,刚刚只是随口一说,现下再叫总觉得有些羞赧,她在江衍期待的眼神中张了张嘴,“江……江衍!”
朝影疏说完之后直接转过身去背对着江衍。
江衍心里小小的失落了一番,他摸了摸朝影疏的头发说:“不急,不急。”
两人的婚礼虽然没有邀请别人,但是前前后后也收到了不少的贺礼,逯影麟的贺礼中夹着一封邀二人前往北凉一聚的信。
礼成后二人回东岚江家祭祖,不久便是元日,二人在第三个年头终于是一起守了岁,互道了祝福。
开春后,天气也逐渐回暖,两人也打算北上去赴逯影麟的约。
江衍的心情明显很好,“这下能见见你那个嫂子了。”
朝影疏难得穿了一身红色的衣裙,精神却有些萎靡,对于江衍的话也只是闷闷地应了一声。
江衍看了看朝影疏身上的衣裙,凑上前悄声道:“你还是穿喜服好看。”
朝影疏瞪了江衍一眼,郑重地说:“我觉得必须有必要控制一下,你总是这样,我该怎么办?”
江衍讪讪地笑了笑,“我觉得这样挺好的,你不是也很喜欢吗?”
朝影疏抿了抿嘴唇,她并不否认江衍的说法,想反驳又找不出合理的理由,一时之间便沉默了下来。
江衍见状轻声安慰道:“好了,我以后绝对不这样了。”
朝影疏半信半疑地点了点头,随后扯开了话题,“望乡城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