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蜀城的冬日常有连绵的冻雨,寒冷的气息不断地往人骨缝里钻,再厚的衣裳在冻雨天里都是摆设,一旦沾染上湿漉漉的冷气,干燥柔软的衣服便仿佛吸过水黏在身上一般,极其的不舒服。
川蜀一带的天呈现出一种铅灰色,四周弥漫着粘稠湿冷的雾气,冻雨噼里啪啦地砸在青石板路上,其上的坑坑洼洼大抵有一半都是它的功劳。
街上的行人很少,即便是有也是一副急急忙忙往家中赶的样子。
唐楠的房间里焚烧着火红的热炭,整个房间都暖烘烘的,他手中执着书卷神情认真地看着。
唐和风坐在桌前极有耐心地敲着茶盏,他将神绪放空,三十岁左右的年纪身上沉淀着一种稳重,他的眉骨和鼻骨较为突出,显得双眸便极为的深邃。
唐楠被清脆的声音搞得心烦意乱,他抬头看了看唐和风,神情不悦地说:“叔叔,若是没什么事还请您不要打扰我看书。”
唐和风停下了敲击茶盏的手,起身预备走出房间。
唐楠见状,立刻说:“叔叔,把那些人都放了吧,别给唐毒门招惹不必要的麻烦。”
唐和风面色有些阴沉,他睨了唐楠一眼,“好好读书,这些事不是你该管的。”
唐楠起身走至门前,他仰起头看向了唐和风,“现下我是门主,我命你将他们放了,再将外面的门徒都收回来。”
唐和风冷笑了一声,随即撩开挡风的帘子走出了房间。
唐楠的面色立刻阴沉了下来,他抬手唤来了无面,吩咐道:“去盯着他,有什么举动立刻向我汇报。”
无面纹丝不动地看着唐楠,片刻后才说:“你这是要培养我做你的左膀右臂?”
唐楠轻笑一声,“你想太多了,你能做到同唐冶一般吗?单凭当年在我生日宴上来看,你也就是那点本领,想坐唐冶的位置,还需要再努力。”
无面面色如常地说:“那你有什么资格对我呼来喝去?”
唐楠面色一凛,“单凭我是门主!”
无面说:“你样样不如你二叔,不如趁早让贤吧。反正都是让唐毒门发扬光大,谁都一样。”
唐楠的双眉紧紧地蹙了起来,“你也是这么认为?”
无面迟疑了片刻,随后才说:“只是多方面考虑,你二叔确实比你适合。再说武林盟很快要推出盟主一职,你大概不行。”
唐楠面色阴沉,咬牙切齿地说:“我二叔到底给了你们什么好处,让你们都向着他说话?!不过,你们别忘了,我才是唐家的门主。”
无面默不作声地点了点头,随即走出了房间。
唐楠咬了咬牙,他根本无人可用,想要扳倒唐和风只能靠他自己,想到这里唐楠狠狠地攥紧了手中的玉佩。
【霞风客栈】
江衍裹着厚重的披风在火炉旁烤着冻僵的手,随后重重地打了一个喷嚏,“这川蜀的冬天也太冷了些。”
朝影疏倒了一杯热水同江衍并肩坐着,“我们正好赶上下雨天了。”
江衍取出了朝影疏手中的杯子,伸手搓着她的双手,直至搓至温热才停下问道:“李慕然给你信了吗?”
朝影疏点了点头,“他说花无滟已经许久没有消息了,卓长珏和召远风来了川蜀,李碧月和徐三娘还在东岚。除此之外,还有一些武林盟的事情。”
江衍思索了片刻才说:“武林盟大抵明年开春在东岚举办。”
朝影疏低声重复了几遍武林盟这三个字,随后才问道:“选盟主吗?”
江衍点头,“是,不过怀殇和吟游对武林盟没兴趣,一直都无人去参加。不过明年应该是一个盛况,毕竟麻烦的事情都解决地差不多了。”
朝影疏问道:“现任的武林盟主是谁?”
江衍讪笑了几声,“这个问题可难住我了,但是我知晓武林盟的规则,便在所有的参加者中选出唯一一个佼佼者,然后此人同武林盟主比试,赢了便是新一任的盟主,若是输了现任武林盟主继续担任。”
朝影疏点了点头,将杯子拿了回来默不作声地喝着里面的清水。
江衍勾起朝影疏的手指,问道:“你对这个有兴趣?”
朝影疏闻声迅速摇了摇头,“那不是给自己找堵吗?!你有兴趣?”
江衍笑着说:“小媳妇我还没看够呢,哪有闲工夫去争武林盟主的位置?不过,明年可以去看一眼,就当长长见识了。”
朝影疏头一次没有搭腔江衍的胡话,反而对于武林盟的事情有了其他的想法。
江衍见状,伸手捧起朝影疏的脸让她看着自己,“要不我们生个小孩子,也好让你收收心?你也别总是整天想些其他的事情,武林盟不会欢迎我们的,即便你想为其他人争夺盟主之位,也要先想想当年在英雄会上的事情。虽然你心软见他可怜,但是你有没有想过,你护得了他一时,护得了一世吗?”
朝影疏垂眸,她蹭了蹭江衍的手心说:“你多虑了,我只是觉得应该做些什么。”
江衍轻叹一声,“你做的已经够多了,心里别总想着亏欠别人什么。”
朝影疏说:“太晚了,先睡吧,明日一早去唐家。”
江衍本以为可以一夜安眠到天亮,却没想到他刚睡熟便出了变故,那些绑架朝莫悔的人已经迫不及待地寻上了门。
朝影疏听到房间中窸窸窣窣的声音立刻从睡梦中醒来,眼底的睡意全无,她抬头看了一眼已经醒过来的江衍,伸手拍了拍他的后肩,随后朝影疏起身缓慢地取过一旁的返璞刀,以刀尖挑开床幔迅速刺了出去。
一阵重物落地的声音迅速吸引了其他的夜袭者,他们迅速朝床榻这边靠拢过来。
朝影疏扯过外袍穿在身上,返璞的刀光一闪而过,周围的夜袭者停住了上前的脚步,分立在床榻周围,既不离去也不上前,只是默默的与朝影疏对峙着。
朝影疏随手一抹刀上的鲜血,看了看有明显搬动痕迹的房间,开口道:“诸位深夜到访,应该不是只站着看我睡觉这么简单吧。”
江衍长眉一挑,他听着朝影疏轻挑的语气心情有些复杂,接着便是一股油然而生的罪恶感。
夜袭者听闻,其中一位上前道:“我家主上邀姑娘明日湖心亭一聚,明日午时他备着热酒请姑娘赏冬景,希望姑娘到时候带着他想要的东西。”
朝影疏说:“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如此邀人之法,盛情难却,我便乐意之至了。”
夜袭者微微颔首,“夜深了,我等便不打扰姑娘休息了,明日静候姑娘到来。”说完,一群人便迅速退出了房间。
一时之间,那些夜袭者来去无声,周围重新陷入了一片寂静。
江衍静坐了片刻后起身披上了外衣,他上前翻了翻那两具尸体上所带着的物品,当他看到那些无爪蛇纹身时顿时讶然,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
朝影疏见状举着烛台走到江衍面前,问道:“怎么了?”
江衍神情凝重地说:“是神龙教的人。”
朝影疏想上前摸一下那处纹身,却被江衍挡了回去,他有些不悦地说:“别碰这些尸体,先去把衣服穿好。”
朝影疏看了一眼自己随意系起来外袍,通过松散的领口可以看到小衣的边缘和随处可见的红色零星,她故作镇定地伸手重新系了外袍的带子,凑到了江衍的身边问道:“确定吗?”
江衍说:“据说神龙教有特殊的纹法,我也只是见过图案,具体实在是不清楚,我只是觉得一样。”
朝影疏将烛台凑上前仔仔细细地观察起了那处纹身,片刻后才道:“巫沧云他……为什么要这么做?江湖上似乎很久没有他的消息了。”
江衍犹豫了片刻才说:“其实……当年他同我一起去了风朔。”
朝影疏垂眸应了一声,随即处理了两具尸体,等她完成了手头上的事情才将外袍往木施上一搭,重新躺回了榻上,“时辰还早,再睡一会吧。”
江衍往火炉中又添了几块木炭,随后吹了蜡烛才撩开床幔隔着被子将朝影疏圈在怀中,轻声道:“又钻什么牛角尖?”
朝影疏闭着眼睛说:“夜里冷盖好被子,我没钻牛角尖。”
江衍轻笑了一声,他扯过被子盖好,对朝影疏说:“好吧,不勉强,等你想说了再说。”
外面的风声很紧,窗棂被吹得发出细微的响动,房间内被热炭烘得很暖和,被褥的那丝潮意也可以忽略不计,如此以来睡意便如同一波又一波不断涌来的浪潮一般,蚕食着仅剩的清醒神智。
江衍放空了片刻神绪,他突然想起了什么,附到朝影疏耳畔轻声说:“我突然想起来了,你该不会是还在为我娶顾湘云的事情而呷醋吧,所以避开一切有关于风朔的话题。”
朝影疏不假思索地应了一声,随后沉沉地睡去。
江衍天花乱坠地解释了一通后才发现朝影疏根本没有在听,他无奈地笑了笑,温声道:“本来第一件要紧的事情便是同你成亲,结果你又要管唐楠的事情,便只好陪你出来走这一趟。解释你又不听,存心拿我消遣呢。”
清晨,江衍手里拿着一个包子神情幽怨地看着朝影疏。
朝影疏视而不见地吃完了早饭,随后才道:“你不饿吗,饭菜都凉了。”
“昨夜我说的话,你还记得吗?”说完,江衍愤愤地咬了一口手中的包子。
朝影疏点了点头,“我已经写信让李慕然去关注巫沧云的动向了,相信很快便会有结果的,等你吃完我们便去唐楠那边看看。”
江衍心中燃起的希望摔了个粉碎,他发泄般吃完了手中的包子喝光了白粥,起身一抹嘴对朝影疏说:“走吧,去唐楠那处看看。”
朝影疏见状暗自窃喜,她迅速收拾了碗筷跟在江衍身后走出了房间,她上前戳了戳江衍的腰侧,笑着说:“下个月月中是个吉日,宜嫁娶。”
江衍睨了一眼朝影疏,按捺住心中的狂喜,面上佯装冷淡地说:“我娶你还是你嫁我?”
朝影疏停下脚步,神情极其认真地说:“我嫁你。”
江衍接过朝影疏手中的托盘放在一旁,欣喜若狂地抱着朝影疏转了几圈,“早就该如此了,谢谢你。”
朝影疏看了看周围,虽然晨起的投宿人不多,但总有那么两三个以及扫洒的店小二朝他们投来奇异的目光。
朝影疏拍了拍江衍的手臂,神情羞赧地说:“放我下来,这么多人呐。”
江衍知晓朝影疏脸皮薄,听她这么一说便将她放了下来,笑道:“不怕他们看。”
朝影疏说:“我们先去唐楠那处看看吧。”
江衍说:“走吧,万事有我。”
【唐府】
唐楠捏着手中的纸张,他看向堂下战战兢兢的下人,有些不确信地问道:“你说谁?!”
下人说:“一男一女,女人说自己姓朝。”
唐楠将手中的东西夹在了一旁的书里,他一边往外走一边说:“我去看看,你先一步将他们请到前厅去。”
朝影疏与江衍等在唐府的府门处,片刻后唐和风外出归来见到二人先是惊诧了一瞬,随后抬手微微施礼,“不知雁王与雁王妃大驾光临,有失远迎,先进门吃杯热茶吧。”
江衍抬手还礼,“唐先生客气。”
唐楠走到前厅时刚好看到这么一幕,稍有缓和的脸色瞬间阴沉了下来,他不动声色地走过去,面无表情地说:“叔叔不是说晌午之后才能回来吗?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唐和风吩咐下人给唐楠端了一杯热茶上前,随后才解释道:“事情刚好完成便提前回来了,你今日的功课做的如何了?”
唐楠说:“叔叔,朝姐姐是来寻我的。”
唐和风挑眉,默不作声地抬眸看向了唐楠,后者也丝毫不惧地回看着他。
朝影疏看了江衍一眼,起身走向了唐楠,俯身与他齐高看着后者的眼睛说:“那我们出去说话,姐姐给你带了一个小玩意,也不知道你喜不喜欢。”
唐楠绕过朝影疏走向了唐和风,仰头看着后者说:“我是门主,这是我的朋友,叔叔既然刚回来便先回房休息吧,劳烦叔叔替我招待了。”
江衍听闻默不作声地起身走了出去,接着唐和风也起身跟着走了出去。
唐楠将手中的竹筒递给了朝影疏,“这是朝姐姐上次借给我的关于茯苓竹草的东西,我已经借阅完毕,现下物归原主。”
朝影疏接过竹筒,问道:“你自接手唐毒门后可还习惯?”
唐楠冷冰冰地说:“没有习惯不习惯,毕竟这是我爹留下的,就像当初朝姐姐接手怀殇一般,起初肯定不适应,你说过要放弃吗?”
朝影疏说:“你跟我不一样,你毕竟还是个孩子。”
唐楠嗤笑一声,他看着朝影疏说:“我还是个孩子?当初在莲鱼岛上时,朝姐姐可曾想到我还是个孩子?!”
朝影疏说:“莲鱼岛上的事情并非你想的那么简单。”
唐楠一把抓住了朝影疏的双肩,怒气冲冲地说:“那你跟我说说它复杂在哪里啊,我爹和仪姐姐都没有了啊。”
朝影疏深吸了一口气,随后才缓缓地说:“事关皇室秘闻,我们去那里根本不是为了茯苓竹草,你有兴趣知道吗?”
唐楠的力气很大,手指几乎是扣着朝影疏肩骨的骨缝,他默不作声地看着后者,想从那张脸上看出一丝丝的破绽。
江衍与唐和风走至一旁的观景亭内,下人立刻将毛毡帘子放了下来,狭小的亭内焚烧着热炭,上好的美酒一温,即便是这种三九天也丝毫感觉不出冷。
唐和风率先开了口,“恭祝雁王殿下失而复得。”
江衍轻笑一声,“这有何好祝贺的,再者不必喊我殿下,我早已不是什么雁王。”
唐和风附和一笑,伸手在江衍面前的杯中斟满酒,“无论如何我都欠您一句谢谢,这杯我敬您。”
江衍回想起当初在唐府的种种,突然笑了起来,他端起酒杯说:“我只不过是顺水推舟而已,谈不上。”
唐和风说:“您谦虚了,您可是帮了我大忙。”
江衍笑而不语,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朝影疏有些失魂落魄地从前厅走出来,江衍上前握住她微凉的手指时险些被误伤。
江衍左手发力将朝影疏的两只手腕拢在了一起,蹙眉问道:“怎么了?跟唐楠在里面谈了些什么?”
朝影疏低着头道:“抱歉,刚刚走神了。”
江衍见状伸手拢过朝影疏的肩膀,感受着她那一阵微不可查的颤抖,转头对唐和风说:“多谢款待,我们还有事在身便不多留了,留步。”
唐和风俯身施礼。
朝影疏任凭着江衍带着她走出了唐府。
江衍也没有过多询问朝影疏与唐楠的谈话,反而问道:“你知道琥珀公主的事情吗?”
朝影疏一脸讶然地看着江衍,她本来已经整理好了思绪想同江衍解释一番,现下却只能顺着他的话问道:“琥珀公主吗?我只听说过关于她的一句话,西焱上下文臣武将,甘愿为之裙下之臣。”
江衍摸了摸鼻子,笑道:“这句话确实是形容她的,琥珀公主的容貌靓丽到即便是到了出嫁的年纪,皇帝也将她留在宫中。”
朝影疏问道:“后来呢?”
江衍说:“大胤攻打西焱,处于劣势的西焱为了求和只好将琥珀公主嫁给了大胤的太.祖皇帝,琥珀公主的出嫁也确实为西焱换来了一段安定的时日,但是很快便传出琥珀公主与人私通的消息,太.祖皇帝一怒之下攻破西焱的皇城,屠了所有的皇族,自此西焱便在历史上画上了一个还算圆满的句号。”
朝影疏讶然,“与人私通?这是一种借口吗?!”
江衍说:“谁知道呢,反正都已经这么久了也无从考证了。”
朝影疏说:“怎么突然跟我说这件事情?”
江衍笑道:“给你解个闷而已,算起来这个琥珀公主应该还是我的姑姑。时辰也差不多了,我们去赴约吧。”
朝影疏看了看江衍的侧脸,她觉得琥珀公主的容貌惊为天人的传言确实不假,“其实唐楠他……”
江衍摇了摇头说:“他不重要,现下要找到莫悔。”
洛明迎面走来,他的腰间挂着那把朴素的长剑,上前道:“朝姑娘,殿下。”
朝影疏颔首,“有什么发现吗?”
洛明说:“说来也奇怪,唐楠并无任何危险,除了一些唐和风所限制的事情,唐楠还算是安全的。”
江衍问道:“那唐和风呢?他私下里有何举动?”
洛明抬眸看了朝影疏一眼,带了几分询问和顾虑。
朝影疏说:“有话直说,以后他问你的任何问题你都要如实相告。”
洛明说:“是,唐楠明面上是唐毒门的门主,实际上唐毒门的内外大小事宜都是由唐和风把关,而且叔侄二人的关系日益僵化,我目前只能查到这些。”
朝影疏说:“继续盯着唐和风,他若是有什么举动立刻跟我汇报。”
洛明立刻应下转身没入了人群之中。
朝影疏伸手握住江衍的手,轻声道:“你别介意,洛明和李慕然来的晚,对你并不熟悉,所以他们可能对你有所戒备。你别放在心上,这是我的疏忽。”
江衍笑道:“没事,你不用替我担心。你能让怀殇发展到现在的模样我很欣慰,毕竟之前的小姑娘长大了啊。”
朝影疏说:“走吧,我们去湖心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