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鹿和尊者推开门进来时,看到的就是少涘躺在床上,阿牧呆愣的坐在脚踏上望着她的场景。
若非阿牧微弱的呼吸,单看唇色,少鹿几乎以为他都成了个死人。
“师妹怎么样了?”
“珠子喂了吗?”
两人的声音叠加出现。
阿牧眼珠一动,由头到脚又打量了一遍少涘,她还是一动未动。
这才开了口回答两人问题。
“吃了,不知道。”
“你来看看怎么样了。”
他松开少涘的手,扶着床沿站起身,将自己所在的位置让了出来,供尊者把脉。
尊者将手搭在少涘腕上仔细斟酌了半晌,无奈摇头:“看不出什么来。”
望着面无表情的阿牧与一旁眉头紧皱的少鹿,尊者自觉自己在这里也没什么用处。
岛上少了位德高望重的医者,海滩边刚刚处理的事情还剩下一大摊没有收尾,便起身想要往外走去。
却不料刚刚动身,阿牧和少鹿一左一右抬手拦住了她,她面色不显,扭头先是看了少鹿一眼。
“不是我不相信尊者,只是我师妹刚吃了你的珠子,作为医者不应当留下来观察后续吗?”
少鹿虽不明底里,但那颗珠子是她看着尊者递给阿牧的。
不论如何,她也要将人留下来。
阿牧惨白着一张脸,也不知是诚心求教,还是觉得这把火不够大,想要再添点儿柴火,开口便续上少鹿的话,语气倒是稍比少鹿好上那么些许,但内容却比她可恶百倍。
“我阿姐此时尚且昏迷不醒,我二人也不通医术,不知该如何是好,既然人是由尊者医治的,不妨请尊者留下来,这样我阿姐醒来之后,也好不堕了尊者的名头。”
语气坚定暗含威胁,实在听不出半点尊敬。
尊者‘哈’了一声,显示是被气笑了。
她重新走回到房间内,撩起下摆坐了下来。
这边针锋相对,彼此各含心思。
少涘在床上却做起了梦。
梦里好大一场雪。
她从雪中醒来。
彼时少涘身量幼小,站起来还没一旁石头高,被雪压倒的草堆都能将她淹没。
看上去也就像是个五六岁的模样。
但不及石高的小人很清楚,她是怎么来的。
她诞生于天地之间,无人生养,亦无人教导。
这世间,最多的便是人。
有口能言,言语间必会伤人,当面痛击,背后诋毁,说得多了,就变成了咒。
少涘,就诞生于这‘咒’之中。
只是她总觉得,自己体内空空荡荡,似乎少了什么。
但具体是什么,她也说不上来。
想了良久,她决定出去找一找。
找找这个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的东西。
曜雾山是座神山,没有人进得来。
于是小小的少涘光着脚踩在冰雪上走了好久好久。
她不知道该去哪里,也不知怎么分辨路径,于是她就凭着感觉走。
终于,她走出了曜雾山。
走出了这个诞生她的地方。
少涘光着脚,穿着从山脚下捡起,被野兽抓咬得破烂的衣裳站在城门口,看着人来人往,有些不知所措。
走路磨出的厚厚一层茧子已经蔓延到了脚掌边缘,与茧交接的位置被冻得泛红。
冰天雪地中,少涘睁着懵懂的大眼睛站在城墙角落,紧紧的抓着衣摆的下缘。
“孩子啊,你父母是谁?”
少涘看到这位挎着篮子的老婆婆从街口徘徊了三遍,终于在第四遍时走过来搭了话。
少涘从诞生起,便会说话,只是她说的话,都不怎么中听。
每每张口欲言,必是恶语,她只会这些。
雪上加霜的是,少涘的恶语,会成真。
“老不死的。”
话刚出口,少涘便惊惧得捂住了嘴。
她…
她不想说这个的。
少涘急得顿时眼中含泪。
她知道这不是什么好话,但不知为何,这句话自己就窜了出来。
老婆婆被童音惊得有些张口结舌,却被没有半分嫌弃,眼中心疼的情绪占了大半。
“这孩子,是受了什么苦,你家里人怎么不仅丢孩子,还欺辱老人呢。”
“走,跟阿婆走,以后就跟阿婆住,别害怕,啊。”
少涘从衣摆上腾出一只手,牵上婆婆的,跟着她拐了两条街,进了一间再普通不过的小院。
婆婆给她煮开水洗了澡,又翻出几件陈年旧衣给她穿上,临了上下打量一番后,从柜子里取出香膏挖出厚厚一层给她抹在脚上。
“女孩子家要打扮得漂漂亮亮的,给你抹香香,好不好啊。”
少涘不说话,大眼睛中满是对这个充斥着香味物体的好奇心。
婆婆见状一笑:“这个啊,是婆婆准备给孙女的,她和你一样大,过两天就会来看婆婆,到时候你们两个一起玩好不好啊。”
她神情和蔼,抹在脚心的手即使隔着厚厚的老茧,也让少涘感觉到温暖。
但少涘不敢再张口了。
就这样过了两三天。
婆婆带着她出门买了过年预备的灯笼福字,以及要给去世的人焚烧的纸钱香烛等物。
回到家后,关上房门,婆婆心血来潮,想要教给少涘两句吉利话。
“新年,要过得红红火火。”
少涘犹豫再三,她听不懂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但为了婆婆的笑脸,她还是顺着发音照样念了一遍。
婆婆果然喜笑颜开。
半夜,家中便着起了大火。
婆婆拼着最后一口气 将她推出小院,自己终是年老身弱,体力不支,倒在了门口。
少涘回想起前几日,自己初见婆婆时,说的第一句话。
此时的她不知道内疚是什么,小小的人脑子里空空荡荡,绕着小院走了一圈又一圈。
最终在深夜,她走出了这座城。
没几日,少涘再次一个人出现在另一座城的街头,这次她稍显体面,身上穿着阿婆家的旧衣裳,但面上的无措与迷茫依旧那么明显。
“诶呦呦,这是谁家的孩子,这么可怜的模样,怎么家里人就不要了呢?”
街东头的刘婶家中刚产了小孙子,最见不得孩子受苦的模样,将其带回家与小孙子一起教养。
没几日刘婶家的小孙子满月抓周,抓住了毛笔。
周围人笑呵呵的拱手祝孩子以后前程一帆风顺,少涘有样学样,轻声念出了这几个字。
听得刘婶一乐,原来会说话,不是个小哑巴,就逗着少涘将一帆风顺四个字念得字正腔圆。
第二日,她带着小孙在河岸边洗澡时,不知怎的,孩子滑不溜手,愣是在水中捞不起来。
若不是少涘及时将婴孩拉住,只怕浅浅的水岸就会索去一条人命。
刘婶后怕的用毯子将小孙子紧紧裹住,神情复杂的望着少涘。
第二日,少涘背着一包干饼,再次出现在了城门口。
少涘就这样走啊走,她默默的走,默默的看。
路过了很多地方,也见到了很多人。
慢慢的,她通了灵窍,知晓如何分辨人心。
这里面,有好的,也有坏的。
但不论是好是坏,多则三日,少则半日,这些人都会怕她。
少涘也明白了自己并不受人欢迎。
她开始有些害怕了,害怕那一个个满怀热情的眼眸,最后都是恐惧冰冷。
于是她开始有意识的躲着人走。
又是一年冬,少涘站在城门口,犹豫了半晌才踏步走了进去。
在街道上人来人往的祝福声中,少涘终于知道了,新的一年红红火火,原来是祝福别人的话啊。
她呆坐了半晌,鼻头一酸。
次日,少涘便分清方向,绕回了曜雾山。
这里是她诞生的地方,也是最能包容她的地方。
此时的少涘山下游走一遭,归来时,已经是个十七八岁的大姑娘了。
出走这么久,按理说该对这片山脉没有多少记忆才是。
但少涘依然找到了当年自己诞生的那块雪窝,重新挖了个坑,躺了进去。
她觉得,这么睡下去也不错。
只是躺了没两天就被人摇醒了。
“醒醒!快醒醒,你怎么睡在这里。”
少涘有些茫然的睁开眼。
这里怎么会有人呢?
少涘觉得是自己睡迷糊了,才会在梦中见到曜雾山的深处进了人。
这里终年飘雪,连绵千里的山脉从顶上望去,皆是白茫茫一片,树林中什么都有,但唯独不可能有人。
因为这里是神山。
这些是少涘诞生起便知道的。
在山外的地方,她也曾听过许多曜雾山上的传说。
人们说,曜雾山上终年青翠,百兽万灵数不胜数,皆能口吐人言。
人们说,曜雾山上奇珍异草漫山遍野,得之可长命百岁。
人们说,曜雾山没有入口,有缘者才能进入。
少涘觉得,面前的少女也是被山下的传说骗了,这才穿着一身春衣上了山。
当风雪再次席卷而来,雪花扑了少涘满脸时,她猛然间意识到。
不对。
问题不是春衣,是这个人怎么进来的?
面前少女不以为意,呲着一口被冻得上下打颤的大白牙将少涘生拉硬拽,从雪窝中拔出,张罗着要将自己的衣袖撕开一半给少涘裹脚。
少涘看着可怜兮兮的少女,想了又想,带她走到了一处山洞中。
对着潮湿的树枝说了句‘红红火火’。
随后坐在一旁等着。
她不知道这咒何时能效验,只希望能赶在少女被冻死之前生出大火。
或许山下传说不错,少女真的是曜雾山的有缘人。
少涘屁股刚挨着石头不过两息,潮湿的枯枝便燃起熊熊大火,映得洞中石壁都变成了与曜雾山格格不入的暖橘色。
大火中,少女的牙不再发出‘格愣’声,她笑得见牙不见眼。
“你好,我叫邵鹿,你叫什么啊?”
“你术法这么厉害,敢问师承哪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