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孩子”
任老将略带欣慰的将眼神收了回来:“走,先带你们去登记。”
他带着三人一路穿行,走到最里侧。
那里众人盘踞,围成一团,争相传递手中纸张。
少鹿探了个脑袋,就着身边一人手上的那张纸查看。
看来看去发现正是刚刚那两个小童子交给任老的那张,便悻悻地收回脖子,瘪着嘴挽好少涘的胳膊,省得她的哑巴小师妹被人群挤散。
“劳驾,借过。”
阿牧笑着拨开一波又一波人流,护着其他人向前走去,终于,四人突破人群,来到了最前方的台阶上。
这里只有寥寥数人,都是各自分开,在依序摆放的桌前写写画画,有时略作沉吟,之后皱着眉头勾掉上一句,重新拿一张纸开始誊写。
任老带着少涘三人来到一张无人站立的桌子跟前,从笔筒中抽出一根墨玉笔管的毛笔握在手中。
细思片刻,开始下笔。
‘今有二人,皆患有失魂症状,生活日常皆能自理,独魂魄不全。’
‘一人三魂丢其二,另一人三魂皆仅有半,诊断时无任何异常之处,甚是怪异。’
‘另,魂丟其二者体内封印一物,查探无果。’
任老写完之后,将纸张递给少涘,示意她看看有无补充事项。
少涘看后接过任老手中的笔,在最后的空隙上填了一行字。
‘遇固定人,偶有饥饿之感。’
“这你可不厚道啊,怎么之前不告诉我。”
任老看到这行字后,竖起两个眉毛指责少涘。
少鹿见师妹突然受训,梗着脖子反驳道:“那您老不是诊断不出个所以然嘛,更何况我师妹修了闭口禅,她要怎么说话!”
自小到大,虽说少涘可以不出山门,但逢年过节时,偶尔还是会陪师姐或是少皑下山去逛一逛的。
少皑美名其曰;“沾沾人气儿,省得这终日避人不见的,哪一日就突然成仙了。”
故此,少涘哪怕不情不愿,也被逼着走了一遭又一遭。
这一遭遭的,难免有人找茬,故此每每事发,师姐少鹿就挺着胸脯站前面替她吵架。
习惯使然,现在也是如此。
任老被噎得一愣,嘴里嘟囔着‘不和你小丫头计较’,径自走向旁边的桌前,看别人写的疑难杂症去了。
【帮我哄哄老爷子,我这儿有少皑珍藏的峪灵芝和乱七八糟看上去奇形怪状的药材,到时任他挑几件】
阿牧闻声看来,少涘一脸理直气壮,他抿着嘴角露出两个梨涡。
他算是发现了,阿姐本就使唤自己极其顺手,自昨日发现自己术法皆需出自她手之后,这理直气壮简直升级成了颐指气使。
不过,他乐意。
阿牧朝着任老走去。
少涘拉着师姐远离战场,走至另一边埋首写字的人那里。
她发现,手执墨玉色笔管的人,都是同任老一样,记录些疑难杂症。
另外有些淡绿色笔管,记录的便不只是症状,还有少许药材或是下针穴位,像是已有个模模糊糊的治疗方法,还需人检验一般。
就像面前这人,衣衫褴褛,面容垂败,握笔的手颤颤巍巍,几乎一字一停,这写满的半页纸就像是要了他大半身力气一般。
少涘侧过身,只见纸张上隐隐有‘魇城’两个字。
她心内一动,想起了那个远在南洲,许久未回的家。
少涘递给师姐一个眼神,上前两步拍了拍那位老者。
“老人家,冒昧打扰,我师妹可以帮您代为记录,不知您意下如何。”
少鹿不知师妹是何想法,但她相信师妹。
那人佝偻着身体慢慢挪动脚步,半晌才转过半边身子看向少涘,少涘隔着覆面符纸冲他弯起眉眼。
老人定定地打量了少涘和少鹿两人之后,让出了桌前的空挡,将手中的笔也一并交给少涘。
少涘接过笔,一眼扫过之前已经写满半张的字迹,随后侧头示意老人可以开始了。
他清了清嗓,发出来的音呕哑嘲哳,凄厉刺耳。
“其人神魂飞散,脑中所记之事皆非现实,口中只重复郡主,大姑娘,瘟疫等词。不知其所以然。”
“现用固魂汤煎服喂下,则昏昏欲睡,一日仅有半个时辰清醒,后在其魂门,魄户等位下针,皆不见起效,是否应置之死地而后生,先破后立?以散魂散对冲之?”
老人家说到这里停了下来,对着少涘弯腰行了一礼。
少涘举起纸张,吹干上面的墨迹,将其递还给老人后回了一礼,便拉着师姐走开。
‘魇城偶遇一老妪,状貌疯癫,行人皆不理,问其原因,皆言老妪偶梦一事,醒后便疯癫至此,口中所述郡主王爷婢女,细究之,皆是虚幻。’
这是前面老人家颤着手写下的东西。
皆非现实?
少涘又想到了那个梦。
她捏了捏眉心。
“阿姐,任老说往年尊者都会带着众位医官先行坐镇一日,所以他才嘱咐咱们要早早来,今年不知为何,尊者和众医官将坐镇的日子放到了三日医术大典的最后一日。”
“他说咱们可以回去休息了,接下来要做的就是等消息。”
“当然,若无事,在这里逛逛也是可以的。”
阿牧将从任老那里得来的消息全部砸向少涘,说完之后笑意盈盈的站在原地望着她,等少涘发号施令。
乖巧程度就好像少涘下一步吩咐他将这医术大典全部砸烂也能照做不误。
“哦对了,他说等后日医术大典结束,让阿姐带着宝贝去他哪里,他要好好挑选一番。”
看着少涘有些恹恹的表情,阿牧一敲掌心,像是恍然想起似的补上这一句。
“我刚刚过来时,看到那边有售卖药材的,要不我们过去看看?”
他觑着少涘脸色,小心提议。
少鹿闻言欢呼一声,回头望了师妹一眼,在得到‘去吧’的眼神之后,撒着欢儿的向人堆飞奔而去。
【任老呢】
“先回去了,他说不放心何先,想去看看。”
阿牧慢慢靠近少涘,两人向着少鹿的方向踱步前行。
“阿姐,你…还饿吗?”
阿牧低着脑袋,将脚下的石子儿不断变换方向,沿着他指定的线路向前滚动。
【你好像不担心自己?】
少涘停住脚步,站在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注视着少鹿。
“我说过,我相信阿姐,不会吃我的。”
他声音闷闷的,像是这个动作压着嗓子似的。
两人身后,一个穿着斗篷的人停住了挑选药材的手,站直了身体,将脸微微侧了过来。
*
任老走至小院门口,还未推开门便能听见里面喜气洋洋的哄闹声.
细细听去,大多是周围的年轻人过来凑热闹,看看是否有需要帮忙的地方。
毕竟对他们而言,从今以后,何先便同他们一样,也是这岛上的一份子。
天长地久,远亲不如近邻。
更何况,何先除了妹妹之外,再无血亲。
任老静静的站在门外,听着里面人一边帮助何先收拾房间,一边好奇询问他在尊者那里试药时的经历。
听着听着,他便入了神。
“何先,你见过尊者吗?她长什么样啊?”
“你真是胆子大,这问题也敢问?何先何先,尊者有没有亲自给你施针?她诊断的手法和我们岛上这些医师有何不同啊?”
在众人叽叽喳喳停下来之后,何先有些憨厚的声音方才响起。
“也,也没什么不同的,有没有给我施针,我也记不清了,在那边的好多事都不记得了。”
听着有些愧疚。
紧接着一个爽朗的声音响起:“嗨,这有什么大不了的,你病着的时候我们也都见过,确实不大记事。没事,以后就好了,我跟你说,除了医官和尊者之外,任老的医术是最好的,你小子,可走了大福了!”
继这道声音之后,院落里又乱哄哄的闹了起来。
这群年轻人啊,真有活力。
任老笑着摇了摇头,没有推门进去,而是转过身,朝着自己的小院走去。
天色将晚,月亮隐隐冒出头时,任老的院门被敲响。
他一边应着“谁啊”,一边趿拉着鞋子向门口的位置走去。
打开门看时,是何先带着用布蒙眼的何然,在何先的肘间,还挎着个篮子。
任老连忙敞开大门将两人迎进来。
何先带着妹妹走进院门,先是将妹妹妥善安置到院中的小凳上,随后自己掀开篮子上盖着的布,里面整整齐齐码放着十条腊肉及各色拜师用的束脩。
任老看着,眼眶一下酸胀起来。
他用手摁了摁。
何先将篮子放到任老面前,随后就着满地的月光,结结实实给任老磕了三个响头。
任老咬着牙撑到何先磕完头,将人扶了起来。
“好啊,好啊,这个头老夫可等了快十年了。”
何先木讷地跟随着点头,牙关也死死地紧咬着,将眼中泪花硬生生憋了回去。
“当年……”他停顿了一下:“当年师父于我有大恩,若不是您,我不会来到两茫洲。”
何先的目光投向安安静静坐在屋檐下的何然身上。
任老打断何先的话头:“说那些干嘛,都过去了,何然的药材我已经托人去找了,想来这段时间就会有消息。”
何先摇了摇头,执意将自己的感激表达清楚,他一字一顿,想要将满满的心意全都剖析给眼前这个恩人。
“若非您将我带了回来,尊者这种级别的医师,我这辈子都遇不到,如果不是那次偶然遇到尊者,我也不可能被选上做试药人。那样的话,我妹妹的病,也就彻底无望了。”
他又‘噗通’一下跪了下去。
“我会将您当作亲爹,给您养老的。”
这次任老并未去搀扶何先,而是僵在原地,面上的表情不辨喜悲,只听声音平缓无调的回答道:“是吗,那真是太好了。”
月光下,任老略显老迈的身躯投出一丝阴影,和院中央那棵巨大的槐树阴影交缠在一起,延伸得极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