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王吃败仗的消息像长了翅膀,没几日就飞得到处都是。
可若有人问起到底是怎么败的,又没人能给个准话。流言变来变去,一会说是叫人两头夹击,包了饺子了;一会又说是被夜袭,打了个措手不及……众说纷纭,唯有一点是共同的:赢他的是个女人。
这女人的身份倒是很清楚:草原首领的幺妹。
南边百姓说这一部落的人怕不都是罗刹鬼,草原百姓则称赞乌恩其不愧是天狼后人,果然威武。
这场不明不白的胜仗就这么传开了,怕是除了当事人没人知道究竟怎么一回事。也没人敢来问乌恩其那日的情形,简直正合她意。
只有喀鲁王送了封信给她,上书“我看你能跳到几时”。
尽管这种不需要她答复的内容让她很喜欢,乌恩其还是在心中谴责了喀鲁王耗了人力只为说废话的举动。
乌恩其从小就不受兄弟姐妹们待见,因为生母出生低微,不过是一位奴隶。
甚至连一般的奴隶都不如,那是南边虏来的女人,不过因着容貌入了先王的眼。
只是她们母女实在太不起眼了,随着母亲故去,乌恩其日渐长大,众人渐渐忘记了她身上那一半南边的血。
但也有人没有忘记,甚至不息奔袭千里来与她相见。
乌恩其又回忆起那天暴雨里面容苍白,声音沙哑的小将。
*
“公主,追我这么许久也累了,歇歇。”
两拨人马顶着暴雨跑出去几里地,终于停下。乌恩其终于得以透过雨帘,看清那小将的脸——苍白秀雅,甚至带着几分病气。
“何必非要拼个你死我活的呢?这样吧,咱们比划一下,输了的给赢了的一样东西,如何?”那小将声音沙哑,语气却很温和,好像在和家中妹妹闲聊般。
乌恩其带着的二十骑兵听了这话,开始躁动起来。
“这个筹码不够重吗?那便改成只能活一个回去吧。”
乌恩其眉头一皱,想阻止,却见对面人一副无所谓的态度。便转身呵斥身后的二十人,要他们别在喧哗。
“公主带的人好像有些不服气呀?”那小将慢悠悠道,又朝身后挥了挥手,那二三十南边士兵居然全都散开了,“既然是咱们两个人的比试,也就不需要其余人掺合了吧。”
“回去找大部队。”乌恩其下令道。
“你们也回去。”
这事要旁人来看,简直方方面面都透露出诡异来。莫名其妙的伏击,蹊跷的谈话,诡异的切磋请求。
心智正常的公主近骑里,已经有人在嘀嘀咕咕了。乌恩其权当没听见,现在没有什么事情比眼下的更重要。
南边那二三十人行动起来极为默契,撤退的时候隐隐带了清场的架势,扫出一片空地给了中间的两人。
两人却一时间都没有开口,半晌,那小将才笑着说:“我还是不太想丢命,咱们还是赌东西吧。”
乌恩其没打断,就这么静静望着对面的人。
“我呢,有一枚戒指,绿松石嵌面的很是精致。听说公主有一个耳坠子,也是绿松石的。”那人一边说着话,一边把头盔摘了下来。
一头黑发被雨浇得贴在脸上,配合着那人本就秀雅的面容,竟有些看不出来性别。
乌恩其定定看着,抿了下唇道:“姐姐。或者该叫您萧王殿下?”
*
萧王大笑起来:“我没押错宝啊!”
又收敛神色道:“这么多年,你辛苦了。”
要说乌恩其在这世上最爱谁,那必然是母亲。母亲被虏来草原之前,也是南边的官家小姐。
听母亲说,她本有不少兄弟姐妹,只是南边重名节,乌恩其的母亲在娘家人看来已经是个死人了,唯有母亲的长姐——皇宫里淑妃,没有放弃过寻找妹妹。
如今二位长辈均已离世,这份亲情便落在了两个孩子头上。
“姐姐,”乌恩其又叫了一声,胸口涨涨的,好像有千言万语要从喉咙里飞出来似的,但她最终也只轻轻说道,“终于见到你了。”
“什么时候猜出来的?”萧王弯了弯眼睛,笑得很是温柔。
“那替身……略有些魁梧,”乌恩其顿了顿,又道,“你的声音是……”
萧王说话时声音异常沙哑,加上身材高挑,面容又带着英气,便让人很难往“她其实是女人”这个方向联想。
“十二三岁的时候专门药哑的,外头只当换声的时候没保护好嗓子,”萧王轻飘飘地说道,“后面的好几个宫妃都不敢让儿子在那段时候说话了。”
玩笑般的语气,却听得乌恩其很是揪心。乌恩其在得知自己这位姐姐的存在时年龄尚小,还不能明白为何姨母要做出这么一个决定。
也许世上再不会有人知道,淑妃当年生育的不是一对双生子,而是一龙一凤。只是那男孩出生时便夭折了,彼时南边的皇帝登基才一年,又有大典夜里彗星冲日的事情在前,这夭折的一个孩子便也成为了不详的象征。
若直接说萧王是个女孩,怕是一定会承担来自帝王的迁怒。淑妃几乎时片刻间就为女儿做出了决定,乌恩其想象不到姨母当初是用什么手段瞒天过海的,可猜也知道萧王一路走来的艰辛。
光是嗓音一项,就要早早地把哑药吃下去,更休言这二十年来的谨小慎微。每一步都如同在薄冰上试探着行走,稍有破绽便会永劫不复。
如今的萧王已经是夺嫡的有力候选,风度翩翩气度非凡,病弱的脸色只会给她再添一分镇静。
“我们没多少时间,”萧王口吻温和却不容打断,“我想改变这个世道,为此搅个天翻地覆都愿意。你想要安稳度过一生,我尽量保你;想去南边揭发我,就试试看能不能承担后果;想和我做同一路人的话——”
“你是我的妹子,我最天然的同盟。只要你的心向着我,我就永远不会放弃你。”
雨在这时停了,积云散去,只留下一片如洗般的碧空。
乌恩其的语调也不自觉地柔和了下来,声音低缓道:“为什么要给我机会?我如今半点本事都无,还在挣扎着自保,只会拖累你。”
“因为一个人太久了,总会有撑不下去的一天,”萧王坦然一笑道,“我做事一向是最先考虑自己的。你这幅小儿女态,可不像我在草原上听到的传说呀。”
乌恩其心里那一点微妙的愁思被自己收了回去,她朗声道:“既如此,我定不辜负了你的期盼。”
“来吧,”萧王冲她勾勾手,“说好比划一下的。”
*
在乌恩其心目中,姐姐已经成为了“无所不能”的一个化身,但看她苍白的脸色,又不敢真的全力出手,便卯上了六分力一腿鞭过去。
眼看着萧王抬手就挡,像是有功夫的样子。可在踢实的那一下,乌恩其还是后悔了。
重了。
萧王一下侧摔出去,跌坐在地。
乌恩其忙去扶她,她却笑着自己爬了起来,拍拍盔甲沾上的泥:“公主果然好身法,某自愧不如。许您的戒指改日一定到您手上。”
这话说的正式极了,乌恩其没有转头,拿余光瞥见有人影在靠近,便收回手,冷哼了一声:“手下败将。”
那几个人影靠近了,皆是牧民打扮。鹿角岘本就不十分大,一些性子活泛的乌恩其自然面熟,故她一眼看出这是鹿角岘的百姓。
“公主!”
牧民眼睛都尖,一眼看见对面萧王穿的是南边盔甲,纷纷从背后取下弓来。
“斥候而已。”
“不斩来使!”
两道声音几乎同时响起,牧民们没人注意萧王在说什么,但听着乌恩其平稳中带着轻蔑的语气,便放下心来,纷纷聚到了她身边。
“放她走。”乌恩其淡漠道,说罢就转身离去,牧民们紧跟着她,想说些什么,但又不清楚怎么回事。
“我要她带话给那个萧王。”乌恩其善解人意地率先出声。
牧民们像得到了某种鼓励,七嘴八舌地问了起来。诸如“发生了什么事”、“殿下怎么没在带些人”一类的。
乌恩其只是礼节一笑道:“过些日子你们就知道了。”
过些日子,萧王领着一只百人小队突袭不成,反而被截了粮草,只得喊话议和,愿意退兵五十里以表诚意。
再过些日子,萧王被女人打退的事情就传遍大江南北了。
这出戏演的乌恩其也是无可名状,要论身法,十个萧王也不是她的对手;可要论兵法,她连萧王的边儿都摸不到呢。
真真假假的,又有谁能说得上呢。这场几时的“胜仗”帮她堵上了草原众生的嘴,算是把鹿角岘咬死在了自己嘴里。
血脉真是奇妙的东西,尽管世人多只认父族,乌恩其却没什么感觉。先王子女众多,彼此之间除了争斗再无感情可言。让她心头温热的是母亲、姨母与姐姐。
她们怎么不算最亲密的人?倒上去都是同一个女人的后裔,与所谓“祖父父亲儿”也没什么不同。
所以她与萧王本就是同气连枝,本就该如亲手足般互相帮衬。
乌恩其苦于世俗桎梏,而姐姐给她指出了一条路,一条异想天开却让她心驰神往的路。那么她有什么理由拒绝,不光是为了萧王,更是为了她自己,她决定赌上一把。
钱权军政她都要,把这些抓在手里,让世人看见她的本事和野心。
那便从鹿角岘开始吧,从钱财开始,从一个狂妄痴人的梦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