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8月。
气温最高的那几天,某天集训地突然断电。
可能当时老天爷都在暗示我,又有不好的事情要发生。人在要走背运前,周遭环境给出预兆,只是很多时候觉得预兆不是啥大事,没有留心,把它忽略了过去。
断电前,我才冲完澡,洗脸盆里装洗漱用品,毛巾搭在光着的膀子上,从公共浴室走回寝室,进门的时候整栋楼一黑,右边膀子擦过门框,擦伤好大一片。
我嘶了一声,默默扶着肩膀,靠着墙摸黑找到我的铺。
“停电了——”
外面七嘴八舌有人闹起来,宿管在广播里通知,说是临时断电,啥时候来电还不知道,让大家别吵吵,该睡觉睡觉。
没有照明的工具,我膀子上的伤就没处理,打算等天亮再看。
夜里宿舍实在太闷了,室温逼近四十度,汗水直冒,顺着膀子上的伤口往里钻,痛得抓心挠肺。
我睡不着,同寝室的另外三个哥们儿也火气大。
睡左边上铺的哥们儿说:“操!太热了吧!睡求不着!”
睡左边下铺的哥们儿跟着他说:“老子也睡不着!刚洗的澡又像洗了个澡!”
睡我上铺的哥们儿去扒他床头的窗户。
“哎!窗户打不开,能不热吗?”
睡左边上铺的哥们儿翻身坐起来,“你今天才晓得窗户打不开?瓜娃子!”
“外头有人!”瓜娃子把整张脸贴到窗户玻璃,对着外面看,“有人把席子拖出去睡广场了,外头现在在吹风,树子得晃,我们也去外头睡!”
左右大家都热得睡不着,寝室里四人一合计,各人把各人的席子一卷,抱着出了宿舍楼,到操场上找空着的地方睡觉。
幕天席地,吹夜风,终于不那么热了。
晚上的星子发亮,月亮像个圆瓷盘,光线柔和,操场上的呼噜声此起彼伏,被风吹着,大家都放松下来,拖着疲惫一整天的身躯入眠。
“许刻!许刻!”
刚要睡着,我被喊清醒,爬起来往声音来源地看,光头哥穿着拖鞋和沙滩裤,正在操场上到处找我。
“我在这!”我把手举高。
光头哥绕过几个人打的地铺,慌张地跑向我。
“你跟我走!”
“去哪?”我还在犯迷糊。
周围被吵醒的人,朝我们这边看。
光头哥拖起我就走,我一边穿凉拖鞋,一边问:“咱去哪?”
“等会儿再说!”
光头哥的脸色很难看,我就没再问他了。
我说:“席子还没有收。”
“不管了!”
我被光头哥带上车,带出集训地,四哥开车,车在省道飙到一百二。
车上,光头哥严肃地看着我。
“许刻,等会儿到了地方,不管咋样,你一定要挺住。”
“啥子意思?哥,我们到底去哪?出啥事了?”
光头哥犹豫,话明明到了嘴边却说不出来。
我心里浮起一种不好的预感,这个预感越来越强烈。
四哥甩方向盘,汽车滚轮摩擦混凝土路面发出尖锐的刹车声,我和光头哥在后座上,被惯性甩得整个人扑向前座座椅背。
光头哥喊:“妈了个巴子的!啷个了?!”
四哥说:“一只黑猫!从车前面跳过去了!没得事!”
汽车再次发动。
光头哥重重叹出口气来,他坐稳后,抓住我大腿,看着我说:“你妈难产,送医院正在抢救,等哈你到了千万不要太激动,现在还不知道具体是啥情况……”
我两个耳朵,从“你妈难产”这四个字开始就嗡鸣,后面的话朦朦胧胧,好像被蒙在巨大的水缸里,隔着水听,听不进去也听不清。
眼前白茫茫一大片。
啥也看不见。
脑子里倒是出现了好多好多画面,像小学那条马路另一头那家老放映厅里放老电影,那些画面都带着雪花,从黑白放到彩色,模模糊糊瞧不清楚人的脸。
我见许世昌最后那面,他给我买了一串糖葫芦。我才吃一个,满嘴巴红糖好甜好甜,他一巴掌扇我后脑瓜子,从我手里把糖葫芦抢走,笑着说看到没有啊人要自己有本事才吃得到想吃的。他喊我回屋给他搬凳子,糖在嘴里化完了,咬开山楂,山楂是坏的。凳子搬出来了,外面没了人。
我见李书琴最后那面,她躺在诊所的小诊床上,满身是血,头发被汗水湿透,脸色苍白,我握住她冰冰凉凉的手,她喊着我的名字,她笑着说许刻啊不要哭我不怪你也不怪我爹妈。白色的布还是盖住她的身,她走得太快,走在她最好的那个年纪,她就是……难产。
“我妈为啥子会怀孕?!”
光头哥不敢看我赤红的眼睛,他抓紧我的腿,又用另外一只手按住我的肩膀。
四哥的声音在驾驶位上实时响起。
“唉,你倒是给他说啊!现在不说等哈还不知道会咋样!”
光头哥低着头,声音发虚。
我听到他说:“庄园里的人一早就传,说是我大舅……”
“龚叔?!”
-
谁都不知道这天晚上,我在医院的抢救室外,是怎么度过那一个多小时的,连我自己都不知道,那时候我的脑子里什么都想不到,原来人长大了之后,也会有怕的时候。
我怕我妈啥也没给我说就那样走了。
08年地震死了很多的人,唐家庄园只摔坏了几只花瓶,08年到09年过年期间,唐家佣人轮流放假,我和我妈回老家,去看了我婆,那时候我还在给她说,啥都没有命重要。
哪怕日子过得穷,没有那么多的自由,只要我们一家人都好好的,我就心满意足了。
这人啊,一辈子就是那么点事,谁都说不清楚哪天意外会来。
我妈难产。
不是啥子意外。
龚叔把电话递给我了,我握着电话,心跳像打鼓。
“许刻,你把合同签掉,才好救你妈的命。”
“我知道了。”
一个西装笔挺的干瘦中年人把合同和笔递到我的手里,我对着白纸上密密麻麻的字,感到无比可笑。
“签吧,你不亏,唐家不会亏待你。”他说。
龚叔就站在我的身边,他看到我要签字,手伸过来想要阻止。
“许刻……”
我没有再犹豫。
许刻的名字,早就不是我自己的。
闪烁的红灯终于停了,医生一出抢救室的门就被人带走,我抓住后面的护士,张嘴问不出话。
护士戴的橡胶手套上还有血,她的手被我捏痛了,挣了一下,说:“病人家属是吗?你先放手,娃儿没有保住,大人刚醒,转普通病房你就过去看嘛。”
我双腿一软,一屁股跌坐到地上。
再抬起眼,如果眼神可以杀人,面前这个曾对我照顾有加的中年男人一定已经被我杀了。
他躲避了我的视线,沉声说:“走吧许刻,你妈醒了,去普通病房,看看她。”
普通病房中,我妈输着液。
我坐在她床边,眼睛盯着床头的监测机。
“啥时候怀的孕?”
“为啥子不把娃儿打了?”
“说话!”
我暴跳如雷。
我妈泪流满面。
“你知不知道我刚才干了啥子?!我他妈签了一个合同!别人意思是我不签就不得救你!你知不知道……”
“许刻!”
龚叔刚出去倒了热水回来,进病房马上冲上来阻止我说话。
他抓住我胳膊,我怒火攻心,一把甩开他,打翻他手里的水杯,转身就要揍他。
我妈悲惨地大哭出声。
“不是他!许刻……许刻啊……”
我的拳头最终没有落下去。
我松开了抓住龚叔衣领的手,听到他叹气。
为了安抚我妈的情绪,龚叔把我拉出病房。
我们两个站在医院的安全通道楼梯间,他掏出裤兜里的香烟,点了一根,就着烟把事情讲给我听。
从我妈到唐家庄园干活起,龚叔就很喜欢她,他说,我妈和他过世的老婆长得有点像,接触下来,性格也像。
我妈长得白,虽然上了年纪了,人还是很漂亮的,龚叔对我们家的照顾,在唐家庄园佣人之间早就传开。
只是龚叔这个人,不太会说好听的话哄女人。
他和我妈,一直本本分分。
他们之间,清清白白。
害我妈的另有其人。
到我妈这个年纪,女人月经不调,提早绝经的都有,她发现她怀孕的时候,肚子里的孩子也大了,和当初李书琴的情况还有些相同。
这个事情是瞒不住人的,庄园里人多口杂,我妈都还没想到办法处理,这个事情就已经传开,所有人都说我妈怀的是龚叔的种。
只有当事人知道,根本不是。
他的烟吸完了,他又点了一根。
“你们都不告诉我,那个人是谁是吧?”
龚叔无可奈何地摇头:“不是不想告诉你,你妈自己也不知道,那天晚上她被打昏过去了,醒过来也没有发现那不对,这个事情,我还是后来才晓得的。”
人都要面子。
女人遇到这种事情不敢声张,但肇事者就靠女人的胆怯逍遥法外吗?
她差点丢了命。
“你就这样认了这个事?”我抢过龚叔手里的烟,猛力吸了一口,烟呛到肺管子里,我扶着墙剧烈地咳嗽。
“吸不来不要吸。”龚叔的眼泪吧嗒吧嗒掉,“许世昌他下落不明,你妈有家庭,人流对她风险也大,我……我想等她平平安安把孩子生下来,就当我有个后。你在集训地,这个事情她说不要告诉你,哪知道会……哪知道……我不认,我不认你妈是死路一条。”
“是啊。”我把烟丢地上,狠狠踩灭,“总要有人认。”
-
2009年8月底。
我妈出院,我跟着车,送她回唐家庄园。
和顺厅后面有个大厨房,紧连唐家佣人吃饭的大饭厅,吃饭前我偷摸进去,趁人不注意,藏了把西瓜刀在外套里。
晚上所有佣人都要在大饭厅吃饭,饭桌子上,我的眼睛在人群中瞄,谁在看笑话,谁躲避我的视线,这些男人里,除了龚叔,哪个胆子那么肥,敢在唐家庄园里做出这种畜生事,还能事发后安全的脱身。
到底是谁?
吃饭的中途,我一把掀翻面前餐桌,三步并两步,冲到另一张桌子前,直接抓住一个矮瘦的男佣人,用手臂勒住他的脖子,西瓜刀指向惊慌乱窜的人群。
我贴在他耳朵边上问他:“是不是你干的?”
尖叫声四起,我把他压向桌面,按住他的后颈。
他双手在桌子上乱抓,喊说:“不是我!真的不是我!”
“许刻!”
龚叔过来了,他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我知道,他刚去给我妈送完饭。
我没看他。
我朝人群大声质问:“到底他妈的是谁?!今天你们在场的有一个算一个,谁要是知情不说出来,老子就把你们全杀了!”
“许刻!放下刀!”龚叔急到不知所措。
我知道,他是在担心我把事情闹大。
我不想听,我已经勒着手里人的脖子,把人拖到了门边,就堵在大饭厅唯一的出口。
只要有人企图往门边靠近,我手里的西瓜刀一定会毫不客气地砍过去。
我就是要把事情闹大。
西瓜刀擦过一个男人的肩膀,差点砍掉他的手,他是第一个想从这里逃出去的,他被我一脚踹倒在地上,捂着肚子痛苦呻.吟。
我扔掉了手里的人质,一脚踩在他右肩,西瓜刀贴到他脸上,他吓得当场尿裤子。
“说吧,是谁。”
所有人都倒吸一口凉气,整个饭厅安静了。
他抬起手,指出一个方向。
“是……是……”
我往他指的方向看去,嚯,熟人。
最后,我也没有把唐家庄园里这些男佣人怎么样,唐家的保镖来了,我扔掉西瓜刀,被押往前院朝南别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