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点,石平又一次敲开了门。
一丛花白的发,蜈蚣匍匐着半张脸将面孔横截,义眼流光溢彩,仿佛是她遗失在童年的弹珠嵌在了他的眼眶骨里,就这么吊着一脊孱瘦的躯体。
每每看到他时陈熹就会想起,后来她都已经将陈时养得丰沛蓬勃,是他的出现又一次叫她丑态毕露。他糜烂的血肉冲刷下了她幸福的粉饰,凝固成了她身上的尸斑。
她再次成了活死人。
“陈熹。”一只眼睛,一场更歇斯底里的搏杀,彻底截断了原本的父女情。兽变人,人变兽,他已然不能将陈熹驯化。
在击杀的命令下达之前,陈熹骤然静默并不是伏诛,她只是在等,用那悬丝般岌岌的理智等,等这一天一如往时降临。
“石元帅。”陈熹将怀里的白瓷罐紧了紧,她没有起身行礼,就那么将腰身重新弯向桌面,脸颊贴在冰冷的瓷罐上吞吐着他的余温。
一时所有目光都落在了此处,石平欲言又止,将到嘴边的话又咀嚼了好几遍。
“你哥哥的事,我很抱歉。”他终于抉择出字眼。
“变异种是一切的源头,它也不仅仅为你带来了伤痛,我们都在这场灾难里变得一无所有。现在变异种已经肃清,相信你哥哥也希望你能活在这个更好的未来。”
“不是说是误杀吗…。”陈熹喉口震颤出一声嗤笑,“既然是误杀,我怎么觉得,我痛苦的源头不是变异种,是你。”
石平缄默了。
陈熹感知得到,他胶稠的目光在衡量一只动物。
“如果不是变异种激增,我不会被指派清剿,或许一辈子都不会去到那个区,更不会和你结下仇怨。但你要这么想我也百口莫辩。人确实是我击杀的,如果有人杀了我的至亲可他却还活着,我想我也会是这样恨他。但是陈熹,人不能总活在过去。”
“又要拿你的宏观叙事来教育我了是吗?”
“我什么时候这样教育过你?”
“算了,不重要。”“石元帅,你该感谢,时间虽然对我毫不仁慈,但它该发生的确实都一一发生着。”
“你到底在说什么?”
“我是说,石平,你以为是我心思狭隘才这么想,你以为我是被个人情感主导才这么想。不,不是的。我和哥哥在那片废墟里缩躲着,过了一整年,第一个出现的变异种,是我们的兔子。但那个兔子只是异化了,它根本没有伤害哥哥,是我,是我亲手当着哥哥的面杀了它。”
“后来变异种越来越多,但我们家始终是宁静的,它们对我们的生活并没有太大波动,直到你来了,你的部队离我们的家越来越近。那天家里水管又一次爆开,哥哥就出去找维修工具,然后他死在了你手里。”
“你总说是误杀,是有变异种在周围,可是对于我们的生活而言,罪魁祸首始终只有一个。”
陈熹再一次摸上自己的配枪,骨骼的噬痛侵吞了她愤怒的力气,她甚至没法站起来和石平争吵一场。
“我们做动物时,你们不肯放过,我们做人类时,你们还是不肯放过。说到底,就像你现在正在想的,你们始终不会接纳我和哥哥,你们始终觉得我们是动物,是无法教化、规训、驯服的异类。我有时候真恨自己,恨自己居然也向往过,像人一样过日子真好,真安宁,而到今天,我依然渴望能回去,回到像个人一样的日子里去。”
眼泪沿着干裂的唇纹腐烂,带着一丝咸涩的腥膻和陈时舌尖的味道很像,她恍惚觉得他就在自己怀里。在午后的阳光下,暖得有些恹恹的,等她将他从躺椅上抱起,抱回到他们的卧室。
“砰——”
那滴雨,熟悉的雨,像白瓷一样冰冷。
湍急地扑上来,将她陈朽的灵魂撕扯,重塑,强行塞入熟悉又陌生的骨骼。
两次失去,又一个二十年,潮湿已将她的轮廓咀嚼得模糊不清,狼狈地腻在她五脏六腑,向着这一刻倾倒。途经食管,胃囊,肠道,反刍出比爱意更汹涌的憎怨。
“小熹?”
“小——”
陈时的声音飘渺地舔舐着陈熹的耳膜,试图用一针一线就将她身躯内的裂谷缝合。但那线承不住她被组织间隙的积液沤肿撑胀的躯体,她在瞬间掀翻了探过来的陈时,世界少了一圈旋转,直直将他的背脊碾入沙砾。
“啊…!”
陈时吃痛,茫然啜出一滴琥珀嵌饰在眼角的沟壑,颤栗着蜿蜒。
“为什么不听话?你承诺了的,你说你会听我的,你永远不会离开我,为什么又抛弃我!”
曾真实存在的幸福湮灭了陈熹,也要将茫然的陈时一同湮灭。她撕咬上去,锋利的齿尖剖开他的唇,侵入柔软私密的口腔,用自己的唇舌刻下他的碑文,妄图将自己与他殉亡。
她是在吃他,她真切地想嚼穿他的皮肤,聆听软骨与筋肉在耳骨内共振。骗子,承诺根本没有用,只有一滩血水时像哑巴一样什么也说不出了,躺在她怀里一点点凉透才最安分。
为什么沉默?为什么不肯给她一点回应?为什么这么利索地抛弃了她?清清楚楚说过的话怎么就不作数了?无论她怎么哭,怎么求,睁睁眼吧哥哥,再唤一声她的名字,再触摸一下她的面颊,他都铁石心肠。
可是哥哥啊,他是Garden of Eden为她创造的Adam啊,他怎么能这样做,他怎么舍得这样做…。她以为他的血是流动在她脉络里的,却原来仅仅只是途经。
“陈时,陈时…”
鲜血混着唾液剐喉穿肠,恨意剥脱着陈熹的肌肤,一片一片,一片一片,瓦解了全部意志。
‘我恨你’,她说,“我爱你。”
嘴巴烂得模糊了,狰狞地往外呛着,分不清雨,分不清血,分不清泪。陈时从濒死中挣脱,视线一点点聚焦在陈熹斑驳的脸,好像疼痛是不存在的,他没有一丝怨怪,只是轻轻将她抱紧,让她腥红的眼贴上他的胸肋。
“别怕别怕,哥哥在呢…,是不是做噩梦了?没关系的小熹,只是噩梦。”
温热的呼吸缱绻地抚过她的发顶,痛苦成了她凭空多出的一段记忆。昨日事已如昨日死。
溃败的理智似乎终于开始重建,乱七八糟地勉强架起她混沌的思绪。
“对不起。”陈熹蜷曲着,任他的心跳将她罹病的灵魂淘漉。陈时笑起来,“小熹永远不用道歉。”他学着她的模样将动作放轻,一个湿热的吻落在眼下,将泪痣染成了朱砂。
陈熹的身体不可遏制地颤抖,被分割开的皮肤在这一刻无限趋近于融合,那是潜藏在血管里的本能,它自会跨过千山万壑,翻过时间的恒河。
“我想回家,哥哥。”
“回,回哪儿?”
“…”“家。到了你就会知道了,跟我走吧,我们走吧。”
陈熹死死扣着陈时的手,一会儿吻一会儿咬,就像眼泪一会儿掉一会儿笑。那层薄薄的肌骨不经磋磨,肌理被划出道道锈红的支流汇聚在她舌尖,她就再小心翼翼地**。好像怕他疼,又怕他不疼。
“小熹,想不想吃点东西,要不,哥哥去给你找甜水吧,好不好?”陈时没有挣扎,只是忧心忡忡低垂下眉头。
“不用,我不渴,我们回家,回家再喝。” 陈熹生怕滞留一刻就会被未来的闹钟追上,陈时一时没了主意,雨声被踏得格外地大,她的脸忽然扭曲,腰身诡异地折成对半,肠胃你推我搡地翻涌向咽喉,呕出一口酸臭的喘息,滴滴嗒嗒随雨水冲刷。
“陈时你怎么又不说话,你别不说话,你别不说话…,你说话,我要你说话!”
“我没…”陈时被吓了一跳,安抚的话卡在嘴边兜兜转转地,陈熹却在这两个音节的间隙中又诡异地柔和下了声调,“哥哥,你冷吗?”
“没,不冷。”陈时摇摇头,拉着她的手往自己怀里裹去,“是我手很凉吗?要不你把手钻我衣裳里面吧,应该能暖和一点。”
“…”
肉/体随着呼吸起伏,血液无声穿梭,跃动着,唾手可得。不是瓷罐,不是做梦,他真实而温热。
一切都回来了。
“簌簌”声越来越近,陈熹知道接下来是什么。破碎的思绪在这一刻尝到一丝兴奋的滋味,在身影倾轧来的瞬间从石缝里摸起一片马口铁,“陈时,闭眼。”
“呦。”
“我没允许不许睁开。”
“小美O这是去…”
飞起的肉沫仿佛新年炸开的烟花,女Alpha的唇仍在蠕动,声音却在肌肉被横割开的豁口被淹没,溅了陈熹一脸滚烫。
“谁…”陈时紧张地往陈熹身边靠,眼皮不安地瑟瑟,却格外听话地没有睁开。
“问路的。”陈熹轻轻踢开尸体,寻了块没有染血的水洼,掬起雨水仔细清洁手指和脸颊。最麻烦的是衣裳上的痕色,狠搓了数下才算淡去。
“小熹?”
“哎,来了,哥哥,解决好了,我们走吧。”